此恨无关风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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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安德】Blessed Sweetness

天光乍破 的姊妹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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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特兰人为什么钟爱甜品呢?”

在罗德岛的狙击训练场上他突然想起这句话,那天最早结束训练的他刻意在训练场上留到最晚,避开了晚饭时间。手中的弩机被拆开又装上,装上又拆开,动作行云流水全无停顿,但安德切尔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事实上他的心思并不在任何东西上。思绪纷繁错杂没有定处,想要唤起的记忆像窗外的火烧云一样在空中飘飘荡荡,看似马上就能抓在手中却又被突如其来的晚风吹散。

他想了很久才想起这句话起初是史都华德问他的,他实在回忆不起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有回答。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这个答案太复杂,包含了太多东西,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办法组织好语言。


拉特兰人最初的语言中是没有“爱”这个字眼的。
 他们有很多不同的表述,比如“虔信”,比如“慈悲”,比如“忠诚”,但是没有“爱”。

不知道第一位在异族的语言中发现这个字眼的先辈是怎样的心情,他想必是震惊的,发现这样一个简短的符号能代表如此广博而深刻的含义。他怎么想的并不重要,总之从那以后拉特兰的语言里总算也有了那样一个单字,用来诠释“爱”这个字眼。

不过那位先祖的努力基本算是白费了,至少就安德切尔所知,拉特兰人几乎不在交谈和写作中使用“爱”字,这个被冷落的字符只在翻译外族语言时被他们不情不愿地使用,几乎算是一个外语的替代符号,再没有多的意义。

这并不是说拉特兰的始祖不懂得爱,或者现在的拉特兰人不重视爱。相反,天使们相信爱是应当和神明一起被供奉在圣坛上的东西,每一个天使生而就被上帝赋予了爱他人的使命,与其说这是一种感情的表达,不如说这是拉特兰人生命的意义。

圣经中说天使为赞颂上帝之爱而生,是以研习“爱”是每个天使需要用一生去完成的修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不去描述这种事物。正如有的族类不允许子民描画神祗的容貌,正如企图连通天国的巴别塔注定倒塌,越是神圣,越不允许触摸。用语言来表述固然是一条凝练的捷径,却也是一种轻浮的亵渎。

一个拉特兰人,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在彻底明白“爱”的含义前,把这个字眼说出口的。

但是总有一些东西需要被表达,哪怕是在弄明白“爱”之前,一些懵懂的,模糊的,像羽毛一样轻柔而难以掌握的感觉。那种感受一定令心灵感到愉悦和美好,所以拉特兰人才千方百计寻找了与这种感受相似的媒介,以企求在不过度表达的前提下,把这种感受传递给彼此。

这或许就是甜品在拉特兰人中盛行的原因。

安德切尔对甜品的最初印象来自于母亲,幼时他坐在矮脚凳上看着母亲在烤箱前忙碌,给他端出他最爱的提拉米苏,芝士柔软的甜味在口中蕴散,温暖而幸福。安德切尔对家庭的记忆就寄托在那口提拉米苏上,异族会说那是父母对子女的关切,那是爱,在安德切尔这里,那是一块制作得恰到好处的甜点,而这两种表达中的甜蜜与幸福是共通的。

安德切尔给史都华德做的的一道甜点也是提拉米苏,这是他学会的第一道甜点,制作这种可口糕点的能力已经刻在了他本能里,他模仿的一直是小时候观摩到的母亲的制作手法,但是味道却始终有点微妙的差异 。

史都华德就是在看着他将奶酪和蛋黄混合时提出了那个问题,而他没能给出答案。

提拉米苏的名字在某种语言中是“带我走”的意思,在初见的那个晚上由他做给史都华德出乎意料地应景,几个小时前史都华德邀请了他在旅途中同行,史都华德的目的地是莱塔尼亚,而他没有目的地,这么讲起来说是史都华德带他踏上旅途也未尝不可。只不过“带我走”这三个字,听上去总还有些更加决绝而热烈的深意。

安德切尔不抗拒那更深的含义,那似乎又和他要研习一生的那个字眼有点关系。

如果使用拉特兰人内敛的表述方式,安德切尔会说自己被触动了,就在几个小时前的黄昏,他在海滩上遇见史都华德的时候。年轻的沃尔珀人洁白的皮毛边缘带着一点清冷的蓝,他自己说那是雪的颜色,他问安德切尔有没有见过雪。

安德切尔没有见过雪,所以那就是他见的第一场雪,史都华德法杖召唤出的雪片纷纷扬扬,落在他的掌心里化成细小的水珠。他抬头正好与狐族浅蓝色的眼睛对上,那双好看的眼睛映照着飞雪与海洋之间的光。

那个瞬间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就是这种奇异的感觉让他在史都华德提出邀请时点了头,让他握住了史都华德伸出的手。

史都华德大概是不知道的,安德切尔去触碰他的手时想起的是教堂穹顶上巨幅的《创世纪》,亚当触碰到上帝的指尖,就此拥有了灵魂。

拉特兰人相信,每个灵魂里,都承载着与爱有关的能力与渴望。

端出提拉米苏时安德切尔照例切了一小块来尝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块提拉米苏的味道和他童年里母亲手制的以及这些年来他做给自己的都有些细微的差异。

所以拉特兰人为什么终爱甜品呢?

看着面前的史都华德在品尝提拉米苏愉悦得立起来的耳尖,当时的安德切尔觉得自己像是找到了那么一个有些迂回晦涩的答案:

甜品是不善言辞的拉特兰人对爱与幸福这个命题的探索,也是拉特兰人对于那种与爱相似的朦胧感受的表达方式。



每一个人对他人的感受都是不同的,就像母亲做给他的和他做给史都华德的提拉米苏中微妙的差异,外族人大概会认为这就是爱的种类的区别,安德切尔不愿妄下定义,他只是觉得这两种提拉米苏的味道他都很喜欢。




安德切尔后来说他只会做二十五种甜品。

在遇见史都华德的时候,这个数字是十七。

“已经不少了啊。”在听到这个数字时史都华德偏了偏头,“虽然我没这方面经验,但家里祖上当过贵族管家,见过不少有名的甜品师,十七种虽然不算特别多吧,但肯定也不算少了。”

“你说的那些甜点师肯定都不是拉特兰人。”安德切尔摇了摇头,他正在专心给手中的抹茶慕斯脱模,淡绿色的甜点滑落到盘中,完美地成形,“你尝尝,要是成功的话,这就是我会的第十八种。”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结伴旅行了两个月,史都华德在一家咖啡店顶一个因事离职的服务生半个月的班以赚取路费,安德切尔因为看他一个人忙碌心里过意不去也来搭把手,老板夫妇对这两个年轻人充满了喜爱,就准许了安德切尔在下班后用店里剩下的原料来进行他的甜品实验。

安德切尔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凌晨一点,这次的抹茶慕斯冻了三个小时,看来正合适。

遇见史都华德后他才开始学习做冰品,表层原因是他再也不用担心那些甜点该如何保持冰凉的口感,深层原因大概是,在他内心里,爱与幸福与冰凉的东西之间,建立起了一点模模乎乎的联系。

此时咖啡店里只剩下他们,入夜时下起的大雨把他们困在了这里,雨幕中街灯昏暗不清,只有咖啡店暖黄的灯光在黑暗中孤零零地亮着。店里关好了窗户开足了暖气,任暴雨狂风在玻璃窗上拍打也安稳如斯,宛若洪水风暴中一座不动如山的岛屿。而这里只有他和史都华德两个人,中间摆着那块安德切尔刚做出来的,在史都华德帮助下冻了三个小时的抹茶慕斯。

安德切尔感到满足,就在此时此刻,这间小小的咖啡店里。此刻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圣经里上帝把伊甸园作为人类最好的归宿,那里的人类是幸福的,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未来,只有两个人和永远的安宁。

在那个时刻安德切尔有一种错觉,夜不会尽,雨不会停,所有画面和声音静止在了这宁静的片刻,时间在永恒中被无限地拉长。

他清楚这只是错觉,只存在于深夜他有些困倦的恍惚思绪中,他没有多想,伊甸园的意象背后似乎又牵扯到了某种他还不急着去思考的东西。

那时的他确实不急,虽然永远停留在这个雨夜只是他一时的幻想,但在很长时间里,他是认真地认为他和史都华德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的,旅途前方风穿行过荒原上的教堂,星夜下潮汐不停歇地歌唱,无数的城市里万千灯火亮起,山野里不知名的花朵在四季轮回中绽放。

他以为他们还有无尽的路,还有看不尽的风景。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两年。

两年时间里他们兜兜转转地走到了莱塔尼亚,结识了卡缇。活力满满的雪橇巡逻队员对安德切尔的手制甜品情有独钟,经常眼巴巴地在烤炉边一待几个小时只为等甜品出炉。

“你也别太惯着卡缇。”史都华德看了一眼正对着烤炉戳戳弄弄,似乎这样就能令其中的费南雪快点烤好的女孩,有些无奈地对安德切尔说:“她最近为了你的甜点,正餐都不好好吃了。”

“那证明我的手艺合格了。”安德切尔小心翼翼把奶油忌林糖挤到酥皮之间,然后仔细打量了一番糕点碟上的成品,宣布道,“原味拿破仑,你尝尝?”

史都华德也将那块精巧的千层酥认真观察了一遍,用餐刀谨慎地切下一块,再拿小叉送入口中。这是史都华德不同于卡缇的一点,他对待安德切尔的甜点总是郑重小心,保持着一点贵族管家之后的矜持,不至于像卡缇那样捏着糕点就往嘴里塞,轻而易举地破坏了甜点优美的造型。

安德切尔有些紧张地盯着史都华德,看着对方小口咀嚼着拿破仑,直到那一小块甜食被吞咽下去。

“很好吃。”史都华德给出了评价,“所以说,这是你掌握的第二十一种甜品了吧?”

“是,第二十一种了。”安德切尔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这是他学会的第二十一种甜品,这两年里他给不少人做过甜品,收留他们的农场主,帮助他们的店老板,打工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顾客,当然还有他甜品的忠实粉丝卡缇。但自从相遇那一天起,他就一直保留着将新学会的甜品的第一份留给史都华德的习惯。

或许是因为家族传承,又或许是因为在很多高等场合打过工,史都华德对甜点有着很好的品味,会中肯地指出安德切尔的甜点的优点和不足。只有得到史都华德完全的肯定之后,安德切尔才会把这道甜点划归“已掌握”的范畴。

这是他养成这个习惯的原因之一,至于别的原因,则又有关于拉特兰人在甜点和情感表达之间建立的模糊联系,在安德切尔的情感系统中,史都华德不说是优先级最高,至少也是占据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于是在安德切尔的甜品品尝列表上,自然就有了特殊的地位。

这些安德切尔都没有要告诉史都华德的打算,正如前文所言,语言是拉特兰人顺位最末的表达手段。安德切尔想,等他把自己的情感探索清楚了,再向史都华德表达也不迟。

也不迟,他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看似无限的时间是神明对少年人的馈赠,而他们都还如此年轻。







直到那一天来临。

给卡缇留下的短信贴在食品柜的门上,上面的内容被安德切尔写了又改,写了又改,离开的原因被潦草的字迹一笔带过,剩下的篇幅都被留给了细致的叮嘱:现金在床头的钱包里,钥匙在地毯下,一同租住的这间公寓已经付过了这个月的租金,食品柜里的黑森林蛋糕要赶快吃,离了史都华德的冰魔法那些娇贵的点心保存不了太久。

史都华德背着整理好的一小包行囊站在书桌边看着他删删改改,他们怕惊醒卡缇所以不敢开灯,唯一的光源就只剩下安德切尔头顶的光环,温暖的金色在黑暗中变得昏暗,甚至无法照亮面前小小的一方信纸。

他抬头看向史都华德,暖黄的光线投射进狐族蓝紫的眼睛变成某种晦暗不明的颜色,史都华德的右肩还缠着绷带,边缘渗透出一丝血色。他知道有两份体检报告正躺在史都华德挂在左肩的挎包里,那是来自某个黑市诊所的矿石病检测结果,宣告了他们无可逃避的命运。他们想办法取了一份卡缇的血样一同送检,那份体检报告倒是被留在了套房的茶几上,上面白纸黑字的“阴性”大概是现在唯一可庆幸的事。

他的目光回到那张薄薄的信纸上,片刻前写下的文字多看几眼就变得陌生起来,这就是告别了,他想。一恍神的功夫锋利的纸页边缘划伤了他的手指,他盯着指尖圆润的血珠看了几秒,然后反应过来把沾了血液的纸角撕下来,犹豫了一下干脆塞进衣兜里。

所以这就是告别了,他在心中再次重复,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从感染矿石病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是带来灾难的病原体,此刻终于决定斩断一切联系,远远地躲开人群。

史都华德一直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看着他剪下一段胶布将信纸贴在了食品柜的门上。卡缇的房间门照例虚掩着,白天活蹦乱跳的女孩晚上总是睡得特别香。这张字条就是他们留给卡缇最后的东西,明天她可能会因为没有人叫而一觉睡到中午,醒来时阳光洒满房间,而同行了大半年的两位旅伴已经离开。

“走吧。”史都华德将门拉开一条缝,轻声对他说。

他点了点头,在黑暗中握住史都华德的手,熟悉的体温从紧贴的肌肤传来,给了他片刻的心安。

关上身后的门时他又想起见面第一天他做给史都华德的那块提拉米苏,就像一个冥冥之中的神谕,暗示这此刻的结局:那道甜点的意思是“带我走”,所以最后又只剩下了史都华德,带他走完这段旅程的终途。







那逃亡的半个月里他总是做梦,嗜睡和浅眠共存,搭建出无数荒唐可怖的梦境,他梦见洪水,他梦见大火,他梦见燃烧着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从天空中坠落贯穿整个人间,他梦见《圣经》提及的所有灾难都降临在自己身上,他在滔天的巨浪和火光之间奔逃,回头就会变成一根盐柱,但他忍不住回望寻觅,他记得有个人和他一起的,可梦境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挣脱梦境时他总是看见史都华德就在他身边,注意到他醒来向他投来一个担忧的眼神,把拧开瓶盖的水递到他手中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被他心虚的一句“没事。”含混过去。

他不相信史都华德真的信他没事,事实上他们俩离没事都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史都华德总是醒着,像是要把安德切尔多睡的那部分时间在自己身上补回来。

其实有什么必要呢?小口地咽着水时安德切尔想,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是必要的了,无论是赶路还是守夜。摆在他们面前的空间远多于时间,天高地远一望无际,但死亡不知何时就会来临。

他是害怕的,幼时他在家乡的教堂见过一幅壁画,六翼的天使用火铳击退企图侵犯上帝领土的怪物,他当时奇怪为何那些奇形怪状狰狞凶残的怪物里还混着人形的生物,母亲沉默了片刻告诉他,绘制壁画的先祖们相信那些人也是带来灾难的物种,会伤害到上帝的子民。

后来他知道了,那些人就是感染者。

那座教堂已经荒废,壁画也损坏崩塌,现在的拉特兰人也不会再用那种粗暴的方式驱逐感染者。但安德切尔始终记得那幅壁画,他的神明抛弃过,或者至少曾经抛弃过感染者,染上矿石病的人曾经被视为该和恶魔被一起驱赶进硫磺池的怪物。

即使是现在,他也很难相信上帝真的没有抛弃他患上矿石病的子民,染病的天使和其他种族没什么两样,都只能在绝望中等待死亡。

在离开卡缇的那个夜晚,他在在路上睡着前做了最后一次祷告,无声地默颂他记忆过的所有赞美诗,愿神的星光指引他们的前路,愿神的精神帮助他们战胜恐惧,愿神的赐福保佑他们安眠。

然后他在困倦中入梦,把自己的仅剩的前路和命运都交到身边驾驶座的史都华德手里。







那是安德切尔此生唯一一次觉得连所信仰的神明都远离了自己,寂静无人的荒原上只有他和史都华德两个人,他们现在都是感染者,都是不容于世的怪物,在世界的边缘角落相互取暖。

史都华德也没有目的地,安德切尔知道。史都华德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稳重,即使他其实大不了安德切尔多少,在这样的时刻他依旧试图表现得处变不惊,试图时时刻刻都把安德切尔安顿好,似乎只要有一天还在呼吸,照顾好身边的人就是他的职责。

安德切尔安静地坐在原地看史都华德生火,史都华德肩头的纱布拆了,未成型的痂里混合着深色的晶体,反射着跳动的火光刺得安德切尔心里发疼。说起来史都华德的情况一点不比他乐观,却从头到尾表现得像是安德切尔是唯一需要照料的那个。

史都华德让他去睡觉,说自己来守夜就行,神情还是平时里温和的笑。但安德切尔看得出他眼底的疲倦,那大概是生理和心理双重的煎熬所带来的,在这两周时间里不断积累又不断被压抑。

那时安德切尔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他依旧无法用语言来表述那种情感,如果有条件的话他可能会把自己会的二十一种甜品都做一遍,但显然没有。于是他遵从了另一种本能,在史都华德在他身边坐下时他叫了史都华德的名字,他拥抱了史都华德。

安德切尔无法准确地阐述这个拥抱的动机,那是他给予的安慰,也是他索求的温暖,是唯一他在此时此刻觉得应该做的事。他恐惧,他愧疚,他迷茫,沉重的情绪像黑色的海洋将他淹没吞噬,他在名为绝望的惊涛骇浪中挣扎,此刻终于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他感受到了史都华德的回抱,肌肤相贴呼吸缠绕,炽热的体温彼此交融,温暖了寒星的光芒和荒原的风声。

如同终结,如同归宿。





那个时刻安德切尔并没有意识到,那个拉特兰人总以甜品替代的,他要研习一生的命题,已经偷偷对他展露了一角真相,只等他日后继续探索下去。






那夜的拥抱里安德切尔还是先睡去的那个,那次睡眠里难得没有令人恐慌的梦境。浅眠让他在夜半醒来了一次,他醒时史都华德在他身侧睡着了,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肩膀,手掌停留在他颈后。这是安德切尔这半个月来第一次看见史都华德这样熟睡,他借着星芒和光环的暖辉注视了一会史都华德睡梦中的模样,随后又放任自己沉入深眠。








很久之后安德切尔才发现,那个夜晚大概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与史都华德最近的时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常常出自于他的选择,他不清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现在在罗德岛的训练场荒废时间时他依旧试图想明白这件事,记忆的门半开着,风声流过门缝吹散斑驳的画面。

黄昏已经过去了,遥远的地方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下,橙黄的天色渐变为幽深的黛蓝。透过训练室的窗他看见外面下起了雨,一股股透明的雨水紧贴着玻璃滑落,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勾勒出古怪的纹路,有如道道狰狞的裂痕。

他觉得头痛,不是病理性的,或许只是他太勉强自己负荷过重的大脑带来的后果。

晚饭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他估算着,今天出门时他把手表忘在了宿舍里-------这种情况越来越常见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玫兰莎和卡缇今天请假离开罗德岛去城市里采购,值夜班的安赛尔这个时间点应该才刚起床,也就是说,如果他和平常一样按时去食堂的话,预备行动组A4的那张方桌边只会有他和史都华德两个人。

他就是在躲史都华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听见敲门声。

他以为是哪位狙击位的队友在训练场落了东西,或者机器人来清理训练场地,礼貌性的用敲门声示意后就会推门而入。

但是没有,那敲门声依旧在继续,敲三下,停一下,再敲三下,十分执着却又很有耐心,像是在说里头的人不开门就绝不离开。

他站了起来,意识到,这意味着敲门的人没有进入狙击训练场的通行许可,对方就是单纯来找人的。

意识到这点后心虚油然而生,他甚至四下看了两眼,祈祷上帝保佑他在这两秒钟里突然发现这间训练室有他这半年都没有发现的暗门,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宿舍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意料之中的,上帝并没有为这种无聊的祈愿浪费时间。训练场还是只有那一扇门,传来坚持不懈的敲门声,门外的人还在等待。

安德切尔抿了抿嘴,认命般地上前拉开了门。







“怎么没去吃饭?”门外的史都华德看见他的那刻像是松了口气。

“训练的时候弩机出了点问题。”安德切尔不敢看向他的眼睛,“我想自己检查一下,没注意到时间。”

太假了。话一出口他就忍不住唾弃自己说谎的水平,见面第一天史都华德就见识过他在五分钟内把弩机整个拆了再给装回去的本事。

史都华德对这个蹩脚的借口没什么反应,或者说他似乎根本自动忽略了安德切尔的答案,“我给你带了一份饭,现在应该有些凉了,回宿舍热一下再吃吧。”

“哦……好的。”安德切尔老老实实地答应了,“这就来。”








回宿舍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交谈,走廊上的声控灯一盏盏在面前亮起又在身后依次熄灭。他们走了很久都没有遇见别人,空旷的通道里只有脚步声回荡着,一下一下,混杂着窗外的雨声敲打在耳膜上,一如安德切尔此时不规律的心跳。

史都华德走在他身前半步的位置,他抬眸看见对方的侧脸,冷白的灯光投射在浅色的眼睫上,落下一片阴影,阴影下蓝色的眸子里变得幽深暗沉,看不出特别的情绪。

史都华德显然是在想什么,安德切尔不知道他具体想到了什么,也不敢问,本来在躲着史都华德的就是他自己。

安德切尔这才发现他竟然是希望史都华德多问他两句的,就在他编造出那个拙劣的谎言之后,即使对方就算问了他也只会用更多的谎言来搪塞。







他躲史都华德的原因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他记不太清具体是什么时候,大概是某一天史都华德在聊天时说起了从前旅途中的事,他试图回忆起那些画面却在脑海中搜索无果的时候。一次两次或许还能说是无意间忘却了,可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屡见不鲜,多到他开始惊慌。

他看过自己刚进罗德岛时的体检报告,“源石感染干扰海马体功能”,就算乍看不明其意,在查过资料后他也清楚了那代表着什么。

他本来就浅眠而多梦,那之后他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梦里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他从梦中惊醒时总是一身冷汗。

他知道那就是未来某日他记忆的样子。








他说不清他为什么要掩盖这件事,也许只是因为他从小就不喜欢让别人担心。在他看来,这世界上的事情只分为他自己能解决的和他自己解决不了只能顺其自然的两种,无论是哪种,都犯不着让他人为自己牵肠挂肚。

掩盖当然是很难的事情,连卡缇都会一脸疑惑地说“安德切尔为什么好久没做甜品了?”

他确实很久没做甜品了,几乎是不敢去做,他逐渐忘记费南雪该加多少糖,抹茶慕斯该冰冻几个小时,连提拉米苏的配方在脑海里也变得模糊不清似是而非。
 失去甜品这个渠道他觉得自己好像跟身边的人之间有了一层没有形体的隔膜,像被人封了嘴噤了声,所有想表达的东西都失去了出口。

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孤独和恐慌一齐涌了上来。








他尝试去对抗,偶然回想起的零碎琐事和甜品配方被他一笔一画写在便签上贴在床头的夹缝里,后来他有了个日记本,他就记在本子上再把本子塞到枕头下,但那些文字片段隔两天再去看又变得不确定起来,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在梦境里看见了那些遗失的画面,睁眼时却什么都记不清晰。

他还没有忘记很多,还没有到影响生活的地步,但记忆的断裂是显然存在的,血淋淋的断口割裂不连贯的回忆,每每想到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他怕和史都华德独处,怕史都华德提起从前的旅途,夏花秋叶群星春水,熙攘的人群蜿蜒的山路,涛声里突兀的雪咖啡店暖黄的灯,荒废的教堂中草木繁盛残破的穹顶间倾泻月光,褪色的画面错杂融化成模糊的色块,他分不清楚哪些是过往哪些是梦境。









这样的伪装渐渐成了习惯,日子流水一般地过去,他觉得自己好像应付得不错,至少没有人真正地来问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是一个很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无论在生活中还是战场上,能帮上别人的忙当然更好。

因此他并不觉得在与整合运动头目遭遇时冲出去有什么不对,他的弩机发动速度快攻击间隔短,用于在队友完成部署前争取时间再好不过。撤退回来后烧灼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安赛尔要给他检查时他说没事,让安赛尔优先去照顾正在战场上的队友。

他确实觉得没什么大事,燃烧瓶造成的伤口面积很大血肉模糊,但没有刀剑伤那种冰凉的致命感。剧烈的疼痛使他眼前发黑,然而几分钟过去也有点麻木了。他觉得自己最多是个轻伤,跟被困在切城中心的近卫队比根本算不了什么,所以他自己撑着,撑着给杜宾教官提供战术参考,撑着跟随队伍转移,撑到撑不住了为止。

脱力的瞬间他感觉到有人扶住了他,史都华德焦急的呼唤从耳畔传来,听上去却无比遥远。

抱歉,又让人担心了啊。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这么想到。







睁眼时他看见的就是守在床边的史都华德。

这让他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认真地想了一会记忆的片段才浮上水面。

半年前,似乎也是这间病房,他刚在罗德岛醒来时见到的也是史都华德。只不过那时史都华德不是在他床边,而是在相邻的病床上。

那时史都华德见他醒来只是笑了笑,说:“我们到罗德岛了。”









他隐约察觉那时的史都华德神情和现在是相似的,像是因为他的醒来而放心了一些,却还是疲倦而担忧。
 半年前是他和史都华德最亲近的时候,那时他没什么瞒着史都华德的,也就无所顾忌,敢于认真观察史都华德的神色,试图找出他担忧的源头。

而现在他连与史都华德对视都会感到心虚。

他低咳了两声,移开了目光,尽力不表现出异常,像平日里一样询问史都华德队友们的情况。

史都华德对他这种显而易见的逃避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告诉他另外三位队友都无大碍,现在回训练场的回训练场,忙医务室的忙医务室。安德切尔其实知道队友们都没事,他昏迷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上了回罗德岛的飞机,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变故。

史都华德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削着一个苹果,安德切尔就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看,修长的手指压着银亮的小刀围着果肉打转,刀刃上浮着一圈圈薄到透明的果皮,他突然想到苹果看上去个大色红脆嫩多汁,如果是他大概会直接拿来做个苹果派。

史都华德应该是很擅长削苹果这种事的,所以才敢在说话时一心二用,但安德切尔看他的果皮已经削断好几次了,有一次刀片擦着指尖划过,差点割伤手指,安德切尔仔细地观察史都华德和他手上那个苹果,猜测他有什么心事。

“总之他们几个都没什么事,倒是你,以后真的别这样了,大家都很担心。”史都华德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把刚削好的苹果递给安德切尔,“要吗?”

安德切尔没有动,史都华德的声音里有一丝倦意,并不像是身体上的疲倦,更像是他们感染矿石病一起逃亡的半个月里,史都华德坐在篝火边时眼底的那种疲倦。那是由情绪堆积起来的,被精心掩藏过的疲倦,流露出的那一丝轻描淡写,却不知道心里还压了多少煎熬。

“那你呢?”他问史都华德。

“我?”史都华德像是怔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常态,笑了笑,“我没事啊,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

安德切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想说他觉得史都华德状态并不算好,或者想说他不是想问史都华德这个。

但他到底是想问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史都华德跟他讲那些队友琐事时他看似还认真听着,其实已经走神了,他甚至没有注意自己是什么时候接过那个苹果,等他发现的时候苹果已经被他啃缺好几块了。

他最近越来越难集中注意力了,这大概和海马体的病灶没什么关系,只是他要想的东西太多了,捡拾记忆的碎片,掩盖自己的异常,脑子里一片混乱,常常不经意间就神游天外。

他突然意识到史都华德没有说话了。

那其实只是一个短短的停顿,只维持了一两秒。但事情常是这样,在言语中松懈的神经,反而会被短暂的沉默惊醒。这一两秒中安德切尔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史都华德身上,史都华德没有看他,目光平静压住了情绪,垂眸像是在做一次极短的思考,轻轻地咬着下唇。

“突然想到,”再次抬头时他又恢复了闲谈时那种温和的笑意,“我从来没去过你家乡的教堂诶,如果哪一天这一切结束了,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安德切尔愣住了,吃苹果的动作停在那里。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直觉告诉他。但他完全不知道这个问题重要在何处,几秒钟之内他把这个问句在脑中拆解了无数遍,徒劳地试图分析出其中的症结。但问题就是问题,不是他的弩机,可以让他拆解开来就把结构原理看得一目了然。他隐约猜到了这个问题的意义存在于问题之外,但他依旧不明白那是什么。

他同样不知道史都华德为什么要问这个,就算他知道也没用,史都华德显然没有打算让他早做准备。

他有点不敢回答了,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幼时被母亲抽背自己根本没读过的赞美诗的时刻,无论怎么开口都是错。

“行啊,”他最终还是说,呈上一份毫无把握的答案,“我带你去看。”

史都华德只是像往常一样笑了笑,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不知是不是安德切尔的错觉,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史都华德目光黯了下去,蓝紫色的眼睛上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答错了。安德切尔在内心对自己说,一种混合着愧疚和悔恨的情绪涌了上来,紧紧攥住他的心脏,即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不太记得后来他和史都华德聊了些什么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两个人都心不在焉。他大伤初愈体力不足,这一小会殚精竭虑的思考下来就开始犯困,史都华德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发梢,说“困了就再睡会吧。”

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他不太想睡,先前的问题还横亘在心里,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得他辗转反侧,但睡意还是铺天盖地地包裹住他,让他不清不愿地闭上了眼。











醒来时史都华德已经不在病房里,病房外隐隐传来几句交谈。身边的座椅是空的,床位也是空的,那一圈苹果皮还留在垃圾桶里,但安德切尔吃剩的小半个苹果却不见了,不知道是被人丢掉了还是吃掉了。

他慢慢蜷缩起身,膝盖触碰到胸前的层层纱布,伤口传来一丝不是很明显的疼。风吹进来时窗帘水波一样地翻动,窗帘是白色的,在阳光下被照得半透明。罗德岛其他的地方窗帘大多是彩色的,根据干员的喜好还会印有形形色色的图案。但只有医疗区的窗帘全部是纯白的,不仅是窗帘,被单、桌椅、铁皮柜都是白的。

这没什么不好,拉特兰人也喜欢白色,圣子的长袍,天使的羽翼,乃至承装甜品的餐盘,也都是被视为纯洁与神圣的白色。但安德切尔现在不太想看到白色,白色总让他想起那个梦境,无垠的空白,无论他向何方行走目力所及都是空白,捡拾不回一点色彩。

他又想起史都华德刚刚那个问题来,他能猜到史都华德的本意与问题的字面意义没有太大关联,那句“如果哪一天这一切结束”可能只是一个随口说出的前提。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如果这一切有结束的一天,那时他已经忘记了多少,还能想起来多少。

罗德岛的队友都爱说安德切尔聪慧,卡缇甚至大声嚷嚷过“安德切尔会预言哦”,被他以接下来半个月的甜点威胁才住口。安德切尔当然不会预言,萨科塔种族没这个天分,但聪慧大概还是有点的,以至于半年前拿到罗德岛体检报告,甚至再早一点,感染矿石病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终点已经被明确地标示出来,无论他绕多少路,最后都会走到那里。

他听说过,上战场的战士总会相互鼓劲,描述战后自己的理想生活,但真正能够活着回家的人寥寥无几。

他们这些感染者的情况比一般的战场上的战士还要糟糕,他们面临的不仅是敌人的枪炮,还有蛰伏在血液中的死亡,这一切离结束还很远,至少在长达数个世纪的时间里都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但他发现他真的想要去相信,就在史都华德提出那个假设的时候。如果,如果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他们都还活着,他希望自己还记得的东西多一些,他希望他还记得自己是谁,记得史都华德,记得他今天答应史都华德的话。安德切尔的家乡在拉特兰的边陲,几次天灾下来伴随着移动城市的解体和重组大概已经荒废了,但那座小教堂也许还在,那座有一架管风琴和一支唱诗班的教堂。他真的想带史都华德去一趟的,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喜欢偷偷溜进去,睡在在长椅上过夜,安静的夜里星辉和月色都分外明朗,适合在入眠前遐想那些遥远的故事传说;醒来时晨光透过彩色的拼花玻璃照下来,落在惺忪的睡眼里如同绽放的花朵,令人怀念也令人憧憬。

不止是这样,他“嘶”了一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那种头痛又来了,碾压过他的每一根神经,回想起那座小教堂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提醒他与之有关的记忆是不完整的。记忆里淌着血的裂口被触碰到了,有什么画面被疾病生生从那里撕扯掉,抛弃进名为遗忘的深渊里。教堂,荒草,残破的穹顶间月光倾泻,他给谁说过的故事,睁眼时晨曦里有人在等他。

他好像猜到史都华德为什么会问起了。









所以几天后,伤势基本复原要离开病房时被安赛尔拦下来他也没有很意外。

他低头看手中的医疗报告,原本的体细胞融合率和血液源石浓度后又被安赛尔补了一行小字:“源石感染干扰海马体功能,据观测已经对长期记忆造成明显影响,建议在此方面加强观察。”

“医疗组确实也没有想到会恶化得这么快,毕竟大脑算是人体中最精密的器官,脑部感染的情况很棘手。”安赛尔从他手中抽走报告,公事公办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针对你的失忆目前没有很可行的治疗方案,进一步的研究还要请示凯尔希医生。”

“是史都华德先知道的吗?”

安赛尔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安德切尔把这也视为一种回答。他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安赛尔。”








他回宿舍时那里没人,安赛尔要值夜班不和他们住在一起,这间宿舍只住着他和史都华德。

他看墙上的挂钟,金属秒针贴着白色表盘旋转,一圈一圈。等人的时候总会觉得时间格外漫长,他盯着秒针转了几圈才想到,这个时间史都华德应该在训练,还有好一会才会回来。

他突然很想做点甜品,什么都好,那二十五种甜品挨个从他脑海中路过,每一种都在向他招手,他试图从中选出一种合适的来,无果。

并不是什么都好,他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这样说,他想做一点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东西。更何况那已知的二十五种配方几乎没有一样在他记忆里是确定的,他不想冒这个险。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日记本,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精美的密码本也是史都华德去城市里采购时顺便带给他的,看似一个无心的礼物,却早就暗示了对方的心思。








在过去几个月里,安德切尔偶尔会想到,说不定史都华德是知道的。

史都华德是安德切尔见过的最能洞悉他人的人,与安德切尔自己的那种研究观察的方式不同,史都华德细致入微的体察仿佛本能,丝毫不用刻意努力。一起旅行时安德切尔羡慕过这种能力,这让史都华德在陌生的人群中随时都表现得游刃有余。

如果连卡缇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史都华德又察觉了多少呢?

这么想的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了自己心思,他是心存那么一点点侥幸和希冀的,就像那天躲在训练场的时候他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史都华德会找过来。

分明是他自己要推开史都华德,可他又那么害怕,怕史都华德真的不管他了。










他摇了摇头,试图摆脱那些复杂的情绪。莫名的紧张压在他心里,似有千钧之重。他小心翼翼地给密码本解锁,密码是平安夜的日期,他回忆了一下他为什么要设定这个数字,没想起来。

很有可能有一天,他会连这个密码都忘了,所幸笔记本上的机关并没有多精巧,他想的话随时都可以强行拆开。

但不是现在,当下他尽可能不去破坏这个本子。“啪哒”一声后密码锁弹开,露出米黄的内页,他要找的东西在哪里他还记得,他所书写的最后一页,记录着一个他从来没试过的甜品配方。

那是在切尔诺伯格初步侦察的时候他记下的,切城的某处街角三楼的一家卖咖啡的书店,狙击视野非常之好。他坐在窗边的位子喝着一杯热可可观察周边的环境,突然注意到了店里的甜品菜单。

他拿着菜单去问吧台之后的店主:“舒芙里是什么?”

“是公认最难做的甜品之一啊。”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笑起来的时候皱纹舒展开来,有一种安详的美感,“是用一点点原料做出的蛋奶酥,因为蓬松多孔,所以吃了之后像是什么都没吃一样。据说发明它的人是想要以此来代表膨胀之后终将崩塌的虚无。”

终将崩塌的虚无。安德切尔思考着这个意象,它似乎与他心中的某些东西不谋而合。于是他请教了店主,把舒芙里的配方记在手心里,回宿舍之后腾抄在了日记本上。

他再次到切尔诺伯格时,见到的就已经是崩塌的城市了。断壁残垣间烈火熊熊燃烧,他又想起那天去过的书店来,当时温暖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松香。









那家店无疑已经不在了,很有可能它慈祥的店主也是如此。有着松香味的咖啡书店最后的一点痕迹在安德切尔的日记本里,他在舒芙里的配方下附注了店址,只可惜没有记下书店的名字。

终将崩塌的虚幻,切尔诺伯格是这样消失的,未来某日他大概也会是,暗流汹涌的岁月里片刻安稳美好的假象都需要代价来偿还。

罗德岛的宿舍宽敞空旷,住两个人绰绰有余,他也就因此能在宿舍里放下一个冰箱一个烤箱,还有一整套用来承装甜点的精致餐具。

冰箱里做甜点的食材一应俱全,有史都华德在他不用担心保质期。史都华德会定时采购和更新冰箱里的东西,就算安德切尔很久没做过甜品了,新鲜的素材还是会按时出现在冰箱里。

他戴上手套,把要用的东西一一挑出来,有了配方一切就好办多了,以往的记忆虽然不那么清楚,但身为拉特兰人的本能还在。其实所有的甜品大同小异,无非是按顺序混合材料再塞进烤箱,他很快找回了以前做甜品时的状态,打蛋加糖加奶酪拌匀,放进烤箱设置时间,一气呵成。









这一切完成之后他无事可做了,他坐在了床沿,开始每日的祷告,这一日的祷告格外长些,他想了很多事,念了很多首赞美诗,他很久没有做过这么长的祷告了,低喃的字节如飘摇的雨滴划过空气,心底的某个角落潮湿起来。

“愿上帝指引我辈方向,使他的信徒不再迷茫。”他低声念完最后一句,轻轻地叹了口气。

天色已经变暗,他没有开灯,宿舍里只有烤箱和他的光环亮着,交织成柔软的橙黄,让人想起壁炉里温暖的火焰。但他依旧觉得周遭是冷的,光是冷的,空气是冷的,连自己的心跳都是冷的。记忆开始流失以来困扰着他隔膜感再次将他包围,他抓住自己的手臂,指甲陷入肌肤传来丝丝刺痛。他觉得自己像是独自一人身处狂风骤雨中的孤岛上,四下望去只有无尽的水波翻涌,求救声被喧嚣的风浪吞噬,脚边黑色的浪拍碎锋利礁石,叫嚣着要将他淹没窒息。








他没有注意到宿舍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从幻象中惊醒他的是日光灯突然的亮起,骤然明亮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瑟缩了一下。他抬头望去,正对上史都华德的眼睛。

他张嘴想说什么,刚刚花费几个小时斟酌的词句却在顷刻间流失掉了,留给他一片纯然的空白。

“你知道了?”最后他问。

这个句子太过指代不明,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补充,史都华德却直接“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

果然是这样啊,他想,心里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








“是安赛尔告诉你的吗?”史都华德问他,声音很轻。

“安赛尔只是说知道我开始失忆了。”他摇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我猜是你先知道的。”

“是啊。”史都华德点了点头,承认了。也是,这本来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安德切尔想起病房里史都华德问的那个问题,那大约只是最后的确认。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史都华德就坐在他身边,床垫又凹陷下去一块,他能听到对方有节奏的呼吸声,柔软的吐息汇入沉默的空气里。

“……对不起。”他说。

史都华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道什么歉,又不是你的错。”

“你不希望我瞒着你的吧。”他突然感到内心的重担卸去了一点,语气也轻松了一些,甚至有了一丝微笑余裕,“别生我气啊。”

“我没生你气。”史都华德像是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自己太阳穴。安德切尔侧头去看,正巧与他目光交汇。

他们就这样看着彼此,对视是寻常的,眼神是安静的,与平日对话中并无两样。但安德切尔能感到那目光里有些东西正在破土萌芽,在某个地方呼之欲出。


拥抱令人猝不及防。

很暖。

这是他被抱住时的第一感受,史都华德的手臂环住他的身体,脸颊蹭过他的颈侧。这个拥抱有着孤注一掷的力度,决绝而坚定,像是在宣告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要打破一切隔阂,把心跳和体温刻印进彼此的骨血里。

安德切尔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茫然:“史都华德?”

“告诉我。”史都华德一字一句地说,显然已经把这段话在心里酝酿了许久,“如果以后再忘了什么事情,有什么想不起来的,都告诉我,让我讲给你听,别瞒着我,别自己扛着,让我帮你。”





狐族毛茸茸的耳朵抖了抖,蹭过安德切尔的发丝,有一点点痒。史都华德的语气像命令也像恳求,歉意和愧疚令安德切尔心底微疼,却又被更多难以言明的情绪覆盖。他想他没有选择,不需要选择,他伸手去回应这个拥抱,去感受温度和形体,如果大脑记不住这一切,或许躯体可以。感官贪婪地收集一切元素,他太想记住这一刻的暖,和彼此的心跳呼吸。

他想到提拉米苏,想到伊甸园,想到荒原上明亮的篝火,一切清晰的模糊的记忆和意象蜂拥而至,冲散他的呼吸,打乱他心跳的节奏,所有的郁结和恐慌在那一刻无影无踪,惊涛骇浪猝然止息,漆黑的海面上云破雾散,他突而安下心来。

那类似于咬下一口芝士蛋糕,感受甜味和奶香在口中散开的满足感,让他忍不住微笑起来。真好啊,他想,真好啊。所有的温暖和幸福都被可以被留住,只要有人不愿意放手。无限和有限哪有什么差别,只要这个人愿意陪他一起。

他听见自己轻声说:“好,我答应你。”

















安静的空气中传来烤箱“叮”的轻响,温热蓬松的甜点出炉的时机恰好,脆弱的舒芙里尚未崩塌,保持着完美的形态。他把金黄的糕点端到史都华德面前,“趁热吃哦,冷了会塌的。”

史都华德用叉子戳了戳那块舒芙里,笑了笑:“知道的。”

空气中飘荡着糕点的甜香,安德切尔偏着头看史都华德品尝,记忆里相似的碎片纷杂而来,如同满天飞雪令人眼花缭乱。

沉思之中他感觉到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抬头看见史都华德认真的眼神,“会好起来的。”

“嗯。”他也笑了笑,“都会好起来的。”








如果终将崩塌,那就崩塌吧。至少此刻糕点还是成形的,口感还是蓬松的。月光如从前一样,透过窗户照亮温暖的房间和房间里的他们。安德切尔也切了一块舒芙里放进口中咀嚼,甜味和奶香在口中蔓延,他又想起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来,有关拉特兰人与甜品,有关甜品与爱,留给他的时间或许不足以完成这个命题的探索,但他至少拥有甜品,还有愿意和他一起吃甜品的人。

 

 

他觉得满足。 



————完————

上一篇发出来后就开始肝这篇,没想到写了这么久啊……本来是想写写 天光乍破 那篇的安德切尔版,但是写出来之后叙述重点和那篇差距蛮大的,而且不小心爆字数了(对我来说),几乎有那篇两倍的字数了。

最初的灵感就是从不善言辞的拉特兰人居然钟爱甜品这个设定里感受到的反差萌

安德切尔的档案改过之后更可爱了啊!

天光乍破那篇见合集,今天的我还是不会弄超链接。

今天把史都安德两个人都满练度了我好开心。

最后放个毒,文中提过的甜品些,个人习惯深夜肝文,天知道写这篇的时候我都经历了些什么

提拉米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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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茶慕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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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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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森林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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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方舟史都华德/安德切尔个志《天光乍破》初宣看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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