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无关风与月
爱发电主页https://afdian.net/@yumiaohua

关于

【史都安德】北极罂粟

 

*花吐症pa


爱绝不随短促的短促的韶光改变

纵使到了灭亡边缘,也绝不低头

                ——莎士比亚

 

 

 

 

洁白的花朵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

 

那是一朵结构简单的花,四片雪白的花瓣围绕着花心,靠近花心的地方带着一点紫色,质地轻柔到近乎透明,宛若冰雪浸染的薄纱。

 

很干净,很漂亮。

 

如果这不是从他嘴里咳出来的就更好了。

 

他看了一眼对面神情严肃的实习医生,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所以,花吐症?”

 

“是的。”医生将目光从手上的医疗报告上移开,语气认真地解释,“近日来,罗德岛已经出现了好几例花吐症病例,传染源和传播途径尚不明确,症状表现为会从喉咙里咳出花朵,随着病情的逐渐发展,会对呼吸道造成严重危害,以至于咳血,最终导致死亡。”

 

“你刚刚说解决方法是……?”

 

“花吐症的发病条件是……暗恋。”实习医生扶额,似乎这也超出了他的医学常识,“而解决方法是,和暗恋对象两情相悦的一个吻。”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难……虽然两情相悦是要碰点运气。”他点了点头,“我猜,那几个之前的病例,都解决了吧?”

 

“是。”医生撇了一下嘴,平静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其实很多时候,发病双方的暗恋,都只是在隐瞒自己的感情而已——说起来,医疗部对这种病的传染没有那么重视,也是这个原因。”

 

“可以理解。”他若有所思地说,“隐瞒是很多人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而产生的结果,但有时候,只要下定决心不再瞒下去,很多事情都会好起来的吧。”

 

“所以你有决定了?”医生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摊了摊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不记得我喜欢谁了。”

 

 

 

 

他的名字是安德切尔,十七岁,萨科塔族,拉特兰出生,现任罗德岛行动预备组A4狙击手,为已确诊矿石病患者。

 

他面前的实习医生叫安赛尔,和他是同组的队友,就职于罗德岛医疗部,负责组内每日的身体检查。

 

这些,都是安赛尔告诉他的。

 

安赛尔同时也告诉他,他的矿石病病灶位于海马体,源石致使他光环偏移,也干扰了大脑的记忆功能,所以他每天早晨醒来时才会大脑一片空白。

 

这他倒是知道,他宿舍床头睁眼就能看到的位置贴了一张大号的便利贴,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现在你什么都记不得,不要恐慌,这是病理性失忆造成的。”

 

可能是觉得空余面积太大,便利贴的下半部分被裁去了。

 

他有点嫌弃写这张便利贴时的自己,只告诉了失忆原因,却没有提供任何解决措施,甚至连自己的名字身份都没有,也不知道该找谁问。

 

 

 

 

今天早晨他睁眼时只觉得头痛欲裂,比宿醉一场还难受啊,夜里他似乎做了数不清的噩梦,醒来后还心有余悸,难受得哼哼了两声,还没有人理他。

 

于是他只能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换好衣服,在宿舍里转了两圈,经过了一番艰难的心理斗争,最终在对“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等一系列重大哲学问题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鼓足勇气推开了宿舍的门。又在来得及仔细打量外面环境之前,突然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然后毫无征兆地咳出了那朵白色的花。

 

这一切被正在休息室整理医疗报告的安赛尔看眼里,尽职的实习医生赶忙上前面带歉意地向安德切尔说明了他的名字和身份,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又看了一眼安德切尔捧在掌心的那朵花,跟他解释了一遍花吐症的相关情况。

 

这才有了刚刚的对话。

 

 

 

 

“这样……确实是个问题。”安赛尔皱起了眉,“你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我可是连我自己都记不到诶。”安德切尔戳弄着手心的白花,“如果不是有人跟我解释,我可以说是什么都不知道。”

 

“是这种情况啊……”安赛尔点了点头。

 

“我以前忘的没这么彻底吗?”安德切尔看着安赛尔略有惊讶的神情,不禁猜测,但马上又否定了自己,“不对,我留给自己的字条上确实是写的'什么都记不得'。所以,以前不是你给失忆之后的我解释情况?”

 

“你既然有给自己留纸条,”安赛尔避开了安德切尔的提问,“那会不会给自己留了其它线索,来暗示你可能喜欢的人?”

 

“……就算有我也想不起来的。”安德切尔摇头,“倒是你既然和我是队友,知道我喜欢谁的可能性比较大吧。”

 

“这个还真不知道。”安赛尔认真想了想,“我其实也不是组里和你最熟的,你平常的性格又比较……让人琢磨不透。要去猜这种事情,真的做不到。”

 

“那谁和我最熟,去问问?”

 

“不行,没戏。”安赛尔一口回绝,“平常没人猜得到你在想什么。”

 

“……我的性格有这么难搞吗?”安德切尔诚挚地提出内心的疑惑。

 

安赛尔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你再重复一遍花吐症的发病条件?”

 

“有尚未表白心意相通的暗恋对象。”安赛尔回答,“而且症状出现时对方尚在人世。”

 

“就是说,即使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个病还是认为我有暗恋的人。换而言之,就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还是喜欢那个人。”

 

安德切尔仔细思考着:“按你的说法,我来罗德岛也这么久了,喜欢的人也是罗德岛干员的几率比较大,如果能见到面,应该能感觉出来吧?”

 

“所以说,这两天我应该多见些人,找找感觉?”

 

 

 

 

安德切尔看似不大靠谱的提议被安赛尔默许了,想来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现在他们俩并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干员们。

 

“如果凯尔希医生有空就好了,可以去问问该怎么办……”安赛尔嘟囔着,又和安德切尔解释了一句,“凯尔希医生是罗德岛医疗部的负责人,理论上是所有患者的主治医生,我们有了什么问题一般都去问她。”

 

“她现在没空吗?”

 

“她在忙……一个危重患者的手术。”

 

“哦。”安德切尔点了点头。

 

“看了这么多人了,你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虽然有些人看着会觉得有些熟悉——就跟刚刚在休息室见到你感觉差不多,但要说对谁有特殊的情绪的话……”安德切尔摇了摇头,“没有。”

 

“……而且好饿,我好像没吃早饭。”

 

 

 

 

确实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安赛尔看了一眼手表,带他去了食堂。

 

在行动预备组A4的餐桌边,安德切尔见到了自己的其它队友。玫红色长发的菲林女孩是玫兰莎,活泼的佩洛族女孩是卡缇。她们都和安赛尔一样,在胸前别了金属的名牌。而安德切尔刚刚在走廊上看了那么久,知道别组的干员都没有这么做。他很容易就想通了原因,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暖。

 

安德切尔和她们打了招呼,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她们对他的态度有一丝紧张。

 

刚才安赛尔也是。

 

倒不像是因为他本身的原因,像是因为有什么事。

 

这种感觉令安德切尔内心发堵,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也就无从追究。他在取餐区随意挑了几个菜,端着餐盘回到桌边放下。

 

餐桌的的大小坐下四个人绰绰有余,甚至显得有些宽裕过分。有什么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安德切尔站在桌边“咝”了一声,下意识抬手压住自己太阳穴。

 

一种奇怪的即视感在他脑海里翻涌,这种感觉从他早晨醒来看到了那张字条起就一直存在,在此刻变得越发明显。

 

一旁的卡缇担心地看着他:“安德切尔,你怎么了?”安赛尔也站起身,时刻注意着他的状况。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压在太阳穴上的那只手却不自觉地加了力道。

 

这种即视感,就像是,就像是每一个场景中都少了什么,少了一个很重要的部分。

 

到底是什么?

 

嗓子里尖锐的刺痛打断了他的思路,让他不由自主地躬下身,用手支撑桌面以保持平衡,他压低了声音咳嗽,想要尽快把喉咙里的异物咳出来。

 

又是一朵花,同早上那朵一样简约而轻柔,只不过颜色是浅淡的黄色。

 

早上的时候还没这么难受啊,安德切尔隔着咳嗽产生的生理性泪水看着那朵花飘落在桌上,模模糊糊地想。

 

看见花朵落下,卡缇惊讶地“咦”了一声,玫兰莎也凑了过来。

 

“花吐症而已,暂时还没事。”安德切尔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不适感,不想吓到两个女孩,却看到安赛尔还在紧紧盯着那朵花,神情凝重。

 

“怎么了?”

 

“可能很快就不会是没事了……”

 

安赛尔把那朵花拎到安德切尔眼前。

 

淡黄的花瓣边缘,沾染了一丝血色。

 

 

 

 

“刚刚不方便问你……”

 

午休时间结束之后,玫兰莎和卡缇又有训练,匆匆道了个别就离开了,宿舍里再次只剩下了值夜班的安赛尔和病休的安德切尔。

 

“刚刚不方便问你,见到玫兰莎和卡缇,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吗?”安赛尔一边以科学研究的目光审视着那朵从食堂带回来的沾血的花,一边问。

 

“也就是格外熟悉些吧……”安德切尔回忆着,“她们不是我队友吗?”

 

安赛尔把审视的目光转移到了他身上,神色暗了暗:“又没谁规定你不能喜欢队友。”

 

“我知道啊,但应该不是。”安德切尔一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虽然队友这种关系应该确实很容易日久生情两情相悦之类的,但我对玫兰莎她们俩都不是那种感情。”

 

想了想,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又补了一句:“当然,对你也不是。”

 

安赛尔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显然觉得最后一句很是多余。

 

安德切尔笑了两声,随手把那朵黄花拉到自己面前,跟早上那朵白花挤在一起,两朵花除了颜色的差异外几乎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大约是一个品种。

 

当然,差异的还有花瓣上的那一点点血色。

 

安德切尔现在还觉得喉咙里有刺痛感,喝了两杯水也没压下去,这大概就是安赛尔上午所说的呼吸道损伤。

 

“你的病情恶化得太快了。”安赛尔皱着眉,死死地盯着那朵花,“之前的病例都没有这么快,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

 

“我就会死?”

 

安赛尔瞪了他一眼,然后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也没有那么糟糕。”安德切尔偏着头,“反正矿石病在身,本来就身处绝境了。我这样的情况也很麻烦其他人,死亡来得早一点晚一点,其实无所谓。”

 

“就算你自己觉得无所谓,”安赛尔皱着眉,神情中有一种安德切尔看不懂的悲伤,“对有的人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有的人?”

 

“算了……”安赛尔低头避开了安德切尔询问的目光,“先把眼下的问题解决了吧。”

 

“行。”安德切尔没有追问下去,安赛尔如果有什么事瞒着他,以他现在的记忆状态也猜不到,他将花朵拈起来放在自己手心。

 

“这两朵花是一个种类,我觉得不是巧合,关于吐花的种类,医疗部有没有什么头绪?”

 

“有。”安赛尔点了点头,“根据之前的病例统计,吐花的种类会和暗恋对象的出身,性格有很大关系,本来这可以用来辅助判断的,但这两朵花……我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乍看上去没有多亮眼,但给人感觉很舒服……”安德切尔微微沉吟,“我喜欢的是这样的人吗?”

 

“这样吧,今天和我一起值晚班的调香师小姐是位园艺爱好者。”安赛尔打了个哈欠,“我把花带去问问她好了。”

 

 

 

 

安德切尔放安赛尔补觉去了,本来值夜班的安赛尔就惯把白昼当成补眠时间,也难为他陪安德切尔调查研究了大半天。

 

安赛尔说他要去睡觉,安德切尔才发现他并不住在行动预备组A4的宿舍,预备组大多是双人宿舍,玫兰莎和卡缇就住同一间,而安德切尔宿舍里的另一个床位则空着。

 

“我要值夜班,作息时间和你们不一样,住在一起不方便,所以宿舍在医疗部。”安赛尔解释说,“再说,每个行动预备组本来就会单出一个人。”

 

安德切尔点了点头,隐约感觉有什么不对,但又没也说不出来是哪里。

 

 

 

 

安赛尔走后,安德切尔从桌上拿了支笔,开始给明天的自己留便利贴。

 

“你的名字是安德切尔,现在是罗德岛行动预备组A4的狙击干员,现在出门你可能会遇到你的队友安赛尔,玫兰莎或者卡缇,他们都别了金属名牌,所以很好辨识……”

 

好麻烦啊,半个小时后,面对几张写的满满当当的便利贴,安德切尔把笔一丢,靠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给失忆的自己解释情况这种事,做起来比想象中难的多,什么都想说明,但好像又什么都没说清楚,或许这种事就不该由他这个患者本人来做。

 

他现在理解之前只留了半张便利贴的自己了。

 

这么多事,就算把手上这沓便利贴写满,也解释不清楚的吧?

 

 

 

便利贴被他贴在床对面的墙上,贴的时候他在墙壁上摸到了许多凹凸的胶痕,像是这里本来贴过很多张便利贴,又被人仓促地全扯了下来。

 

这个发现让他暗自皱眉,在心里记下了一笔。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带着地图在罗德岛各个部分晃了一圈,想要碰碰运气看会不会遇到感觉对的人,不出预料地一无所获。傍晚时跟玫兰莎和卡缇一起吃了晚饭,两个女孩都对他表现出显而易见的担忧,他不知道怎么回应,面对追问只能用“真的没事”搪塞过去。

 

真的没事是不可能的,晚上他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吐了第三次花,这一次有足足三朵,蜷缩着身子咳嗽时他不禁怀疑自己会直接被这些花朵噎死,浅色的花朵落在枕头边留下几点斑驳的血色,被他一把抓着扔到床头柜上。

 

太难受了,这比矿石病难受多了啊,他一边努力调整着呼吸一边想着。嗓子火燎一般地疼。要是有杯水就好了,要是有人给他倒杯水就好了。

 

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当然不会有人帮他,黑暗的房间空旷得让人有些害怕,他在被子里蜷成小小的一团,努力平复着呼吸好让自己入睡。

 

总觉的少了点什么。

 

安德切尔翻了个身,目光落在那张空着的床位上。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轻声道了句晚安。

 

无人应答。

 

 

 

 

 

第二天早上,从起床到出宿舍门,安德切尔都进行得很顺利,虽然记忆再度流失得干干净净,但对着自己留下的几张便利贴研究了好一会后,他还是勉强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推开宿舍门时,休息室里只有一个医生装束的青年在,安德切尔看了一眼他的名牌:“安赛尔?”

 

“是的。”青年点了点头,“安德切尔,早上好,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太睡好。”安德切尔伸了个懒腰,“光环太亮了,我又忘了眼罩放在哪。”

 

休息室窗边放了一排机器,安德切尔走过去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马克杯,对着那一排机器若有所思。

 

“你在找什么?”

 

“咖啡机是哪个?”

 

“左数第三个。”

 

“这个是咖啡机?为什么长得那么奇怪?”安德切尔接咖啡的时候忍不住吐槽。

 

“因为以前你闲得无聊的时候把它改装了。”安赛尔扶额,“虽然大家都觉得这种改装没什么实用意义。”

 

“哦……原来我还是个技术宅。”

 

难怪看这排机器觉得手痒。

 

安德切尔谢过安赛尔,端着那杯咖啡抿了一口,皱了皱眉,然后又放下了。

 

“怎么了?”

 

“好苦。”安德切尔起身去壁橱里翻找糖包,“糖在哪里?”

 

“……这有糖包。”安赛尔指了指他手边的工具台,“你要多少?”

 

“两包,不要白砂糖,要黄糖。”安德切尔想了想,“有奶精的话,也要两包——还是一包半吧,如果有鲜牛奶更好。”

 

“宿舍唯一一瓶鲜牛奶昨天过期了。”安赛尔按照安德切尔的要求把东西一样样加进咖啡杯里,“还有什么?”

 

“……有蜂蜜吗?”安德切尔重新回到沙发边坐下,又尝了一口咖啡,“还有我想打个奶泡。”

 

“蜂蜜有,奶泡没戏。”安赛尔已经满头黑线,“为什么你什么都记不得了喝个咖啡还这么讲究?”

 

“不知道。”安德切尔拿了一根小勺在杯子里搅拌着,“有些味道就是觉得很熟悉,可能是平实喝惯了。”

 

“那照顾你还真是个技术活啊。”

 

“嗯哼。”安德切尔大方地承认了,“麻烦你们了。”

 

“不过,”安德切尔看了一眼自己的咖啡杯,“既然你也不清楚,那我平常喝咖啡是谁泡的,感觉我自己也搞不定?”

 

“……万一你平常不喝咖啡呢?”

 

“但明明觉得这种加糖加奶的咖啡味道很熟悉,”安德切尔喝了两口,再次把杯子放下了。

 

“还有什么要加的?”安赛尔已经接受现实了。

 

“我去冰箱拿两块冰。”

 

安赛尔愣了一下,犹豫了两秒还是说:“冰箱里没冻冰块。”

 

这下换安德切尔愣了:“为什么大夏天冰箱里没冻冰块?我们组平时这么养生的吗?”

 

“不是,是因为本来……”安赛尔想解释两句,却欲言又止,“算了,我帮你去旁边行动预备组A1借。”

 

 

 

 

最后那杯终于合了安德切尔心意的咖啡还是没被他喝完。

 

他才喝了一小半,喉咙里的不适感就又涌了上来,在他嗓子眼翻滚着升腾,刀刮般地疼痛,他放下杯子扯了张餐巾纸捂着嘴一阵猛咳,花还没能咳出来,细小的血点就溅了满纸。

 

这回又是三朵花,白的黄的淡紫的花瓣上不同程度地沾了鲜艳的红,莫名的瑰丽。

 

安德切尔把花抛到一边,把嘴角的血迹擦干,跌跌撞撞地起身去水槽边把咖啡倒了,重新倒上一杯清水猛灌了几口,才略微好受了些,回过头来哑着嗓子问安赛尔:“昨天你是不是说过,我吐花的种类是重要线索?”

 

“是,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安赛尔担忧地看着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帮忙,只能揉了揉太阳穴,把昨天了解的信息说完,“我问过调香师小姐了,但她说——”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

 

 

 

 

又是僵局。

 

安德切尔想。

 

安赛尔回医疗部补觉去了,根据昨天的经验,他在这里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安德切尔找他要了一张罗德岛的立体地图,自己拿着在楼道里乱晃。

 

还是只能靠他自己,喜欢这种感情,有时候靠的是相互扶持日久生情,有时候不过是匆匆一瞥一眼万年,除了当事人,谁也说不清楚。

 

但当事人现在全无头绪。

 

安德切尔握着地图站在走廊中间,被无力感重重包围。

 

他对于活下去并无那么强烈的执念,但面对队友们关心的眼神,他不想让他们失望。

 

更何况,他还怀着那么一点期冀,期冀那个已经被他忘记的人,会不会喜欢他。

 

正值基建交接班的时间,走廊上不少人与他擦肩而过,有些面孔有一丝熟悉,偶尔还会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微笑着予以回应。

 

不是,不是,都不是。

 

他目光扫过匆匆的行人,一边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浅色的花朵,柔软的花瓣,园艺爱好者都从未见过的品种……他所喜欢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从中完全无从猜测。

 

不过说起来,一个怕麻烦的技术宅,为什么会对咖啡有那么刁钻的口味需求?

 

就算是在拉特兰娇惯出来的习惯,他也离开故乡好多年了,如果说他自己懒得动手,很难有别的人愿意伺候他这么精贵的口味。

 

但那种味道,他确实觉得很熟悉,就像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没有了记忆,即视感成为了他判断事物最重要的标准,他对自己的感觉深信不疑。

 

就像跟安赛尔接触的时间里,他一直感觉对方有事情在瞒着自己。结合昨天的笔记,他对于这一点基本确定。

 

而这件事情,可能非常重要。

 

但正因如此,安赛尔更不会向他坦诚。

 

这个猜测令他倍感无助。

 

 

 

 

在走廊上闲逛的时候,喉咙里的不适感又冒了出来,现在他对于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这回花朵带出的鲜血更多,几乎看不出花瓣本来的颜色。

 

正当他扶着墙想要稍事休息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惊呼:

 

“北极罂粟?”

 

他回过头,身后是一位女性的术师干员,手中握着白色的法杖,目光落在他咳出的那几朵鲜花上。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疑问,那位干员收回了目光,对他笑了笑,“失礼了,我是术师干员,寒檀。”

 

“安德切尔。”他报出自己的名字,寒檀给他的感觉并不熟悉,两个人此前大约没有太多交集。

 

“我知道你,你这是,花吐症吗?”

 

“是。”安德切尔无奈地笑了一下,心想这种病症在罗德岛知名度还挺高,“你……好像认得这种花?”

 

“这是北极罂粟。”寒檀点头,语气中有一丝怀念,“这种花只盛开在极寒之地,除了我在北方的家乡,就只有谢拉格这种高原雪境能见到它的身影,也难怪大部分人都不认得。”

 

安德切尔安静地听她说下去。

 

“由于生长环境恶劣,生长期短,北极罂粟必须以极快的速度生长成熟,开出花朵。浅色的花瓣像镜面一样反射收集阳光,来获取足够的光与热。”寒檀捡起地上的花朵,轻轻碰了碰花瓣中未被血色沾染的部分,“是一种温暖而坚韧的花呢,在家乡人的口中,它的花语是绝境中的爱。”

 

安德切尔看着她手中的花朵,有些莫名的触动,他思考了几秒,轻声问:“那如果这代表了某个人,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唔……”寒檀认真想了一会,最后说“大概是个早熟独立又坚强温柔的孩子吧?”

 

 

 

 

 

 

 

这一天晚上回到宿舍,安德切尔把这一天获取到的信息又写满了两张便利贴,和昨天的几张和最初的半张一起贴在了床对面的墙上,看起来就像是会客室的线索板。

 

确实是线索,他对着那面墙出神,觉得自己仿佛在玩一个解谜游戏,通关奖励是再多活一段时间。

 

之前他因为矿石病的存在,对花吐症致死这件事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无论早晚,结局都无法改变。像这样每天活在遗忘之中,也实在算不上什么享受。

 

他内心知道,自己这两天过得很难受,有太多事情自己记不得做不了,又不想让别人帮忙,有太多事情不知道,却又找不到人可以一次性问清楚。

 

记忆和直觉空茫而模糊,队友关心他却有所隐瞒,他觉得自己像站在一座孤岛上,关心他的人为他送来物资却不肯为他架起桥,有意无意地把他的所见所闻困在这方寸之间。

 

他感到冷,感到孤独,却不知道自己能够相信什么,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求温暖。

 

他不想添麻烦,不想质疑他人,不想一无所知。

 

不想这样活着。

 

但寒檀对北极罂粟的描述,在他心中勾出了一个浅淡的印象。很模糊,却很熟悉,仅仅是一点残余的即视感,就令他莫名地安心。

 

他想他大概确实是喜欢着这么一个人的。

 

一个那样温柔坚韧的人。

 

他想解开这个谜,他想弄清那个人是谁,想要见到那个人。

 

想要知道,那个人对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意。

 

他舍不得死。

 

 

 

 

临睡前他又吐了一次花,随着花朵蔓延开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枕套,他实在没有力气去收拾,翻了个身把口鼻都捂进被子里,假装脑后那片血迹不存在。

 

他闭上双眼,轻声对空气道了句“晚安。”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北极罂粟开满了荒芜的雪原,他躺在摇曳的花朵间,感受着微风吹起柔软的花瓣,拂过他的发梢和脸颊。

 

正当他为眼前静谧的景象渐渐放松下来时,身边的花茎却毫无征兆地折断了。

 

不是一株,是所有的茎叶都骤然断裂,每一个断口都喷涌出粘稠的鲜血,他惶急地起身伸手想要捂住那些花朵狰狞的伤口,血液却又从他指缝里渗透出来,宣告着他努力的徒劳。

 

“没用的。”有人从身后轻轻扣住他的手,“没用的,安德切尔。”

 

“我大概……撑不过这一回了。”

 

他猝然惊醒。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光环发出莹莹的光,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空气弥漫的铁锈味使他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噩梦之后他没能再入睡,闭上双眼就会看到那片翻涌的血海和被鲜血染红的北极罂粟。

 

他不明白那个梦有什么寓意,但梦境里的徒劳绝望却令他手脚冰凉。他蜷起身子想要让自己温暖起来,却仍克制不住地发抖。

 

夏夜里空调开着发出不规律的嗡鸣,他就这样艰难地熬到天亮。

 

 

 

 

清晨时他听见休息室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猜想是队友起床了,于是也翻身坐起来,草草浏览了一遍墙壁上的便利贴,换上衣服出了宿舍。

 

在休息室里的是玫兰莎和卡缇,或许是只睡了两三个小时的缘故,他前一天的记忆并没有流失得彻底。

 

“安德切尔今天起得好早!”正在吃早饭的卡缇看见他就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嘴边还沾着一圈奶渍,“啊对了,我是卡缇!她是玫兰莎。”

 

旁边的玫兰莎也腼腆地说了句“早上好。”

 

因为刚刚起床,两个人都还没有别上名牌,卡缇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掏出几个名牌,一不留神就碰翻了牛奶,扯纸去收拾时名牌又掉到了地上,安德切尔弯腰帮她捡起两个,发现那是卡缇的和他自己的。

 

“每个罗德岛干员都有名牌的,只不过大家嫌麻烦,一般只有对外场合才会戴上,平常就懒得。”卡缇看他疑惑的表情,跟他解释道,“每个名牌上都会有代号和对应的编号。”

 

安德切尔仔细看了看,这样近看才能看到,代号旁边确实还有一行细小的,数字和字母组成的编号。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编号,又看了一眼卡缇的,脑子里突然有什么炸开了。

 

这几天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信息,全都串联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一切或许都说得通。

 

他张了张嘴想要问什么,面对面前两个或活泼天真或腼腆内向的女生,又把话咽了回去。

 

问她们不是最有效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安赛尔现在在哪里?”

 

 

 

 

从生活区到医疗部,要穿过大半个罗德岛。

 

安德切尔除了确认了几次路线图,一秒钟都没有耽搁,通过一条条走廊,穿越密集的人流,马不停蹄地往医疗部跑去。

 

这样的运动量太为难一个还在病休的狙击手了,他跑到医疗部时已经气喘吁吁,心跳如擂鼓。

 

医疗部区域太大,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边走,此时也顾不了自己谁也认不得,抓住一个路过的干员就问安赛尔在哪里。

 

“安赛尔啊……”被突袭的无辜医疗干员有些被他的神情吓着了,绞着手指紧张地回忆,“他……啊,对,应该在凯尔希医生的办公室,凯尔希医生刚从手术室里出来就把他叫过去了。”

 

说完,还好心地给他指了个方向。

 

他匆匆道了声谢,就向那位干员指的方向跑去。

 

 

 

 

“……手术并不顺利,虽然有一定效果……但伤势和矿石病的双重影响……”

 

凯尔希医生的办公室在医疗部走廊的尽头,安德切尔走近时,隔着虚掩的门听见了断续的交谈声。

 

“这样的情况……希望不大,做好最坏的准备。”

 

他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说话的女声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说:“请进”。

 

安德切尔推门而入,安赛尔确实在这里,在看到安德切尔时原本思索的神情变成了完全的惊讶,甚至有一丝慌乱:“安德切尔?”

 

安德切尔没有马上回答,进门后他就看到了堆满资料的办公桌,和坐在桌后神色严肃的女医生。

 

这大概就是凯尔希医生了,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眼底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疲倦,却带给人一种莫名的威压。结合之前的笔记,安德切尔知道他眼前的正是罗德岛医疗部的最高负责人,动作不禁放轻了几分,斟酌着该怎么开口。

 

却没有想到,在他还在犹豫时,凯尔希医生先对他点头致意:“安德切尔,你好,我是凯尔希,是你们所有人的主治医生。安赛尔已经给我讲过你花吐症的状况了,很抱歉这两天一直在忙一台手术,没能顾及你的情况。医疗部已经在努力寻找能缓解你病情的方法,希望能取得成效。”

 

她的直白平息了安德切尔的紧张,他微微摇了摇头:“……我明白了,谢谢医生。

 

“不过我来不是为了这件事,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一下安赛尔。”

 

 

 

 

刚从凯尔希办公室走出来,安德切尔就一把拉住走在前面的安赛尔,安赛尔转过身,竭力保持了平静却明显神经紧绷。

 

“怎么了?是什么事情?”

 

“你们有事瞒着我。”安德切尔单刀直入。

 

“……什么?”

 

安德切尔难得地一点耐心都没有,他直接伸出另一只手,摊开的手掌里躺着他的那块名牌。

 

“卡缇告诉我,罗德岛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名牌,名牌上写有代号和编号。我们组的编号开头都是PA4,如果我没猜错,就是行动预备组A4的意思。”

 

他指了指名牌角落里的编号,安赛尔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玫兰莎的编号是PA41,卡缇是PA45,”他一口气说下去,“你是PA43我是PA44。”

 

“那,PA42是谁?”

 

嗓子里刀刮般的疼痛不合时宜地涌起,剧烈地撕扯着他的神经,逼出他眼角的生理泪水,鲜血先于花朵从他嘴角溢出来,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只能扶住旁边的栏杆保持平衡,目光却仍旧紧紧盯着愣在原地的安赛尔。

 

“安赛尔,编号PA42的干员现在在哪,到底是谁?!”

 

问完这句话他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几乎直接坐到地上,一朵朵柔软的鲜花随着他猛烈的咳嗽摔落在地,再看不出是白的黄的紫的,全部被新鲜的暗红渲染。

 

安德切尔试图用手捂住嘴,但止不住吐花带出的鲜血从指缝间流出来,大片的血色染红了白衬衫的前襟,滴落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

 

真像昨晚那个梦啊,感受着黏重的血液从指尖蔓延,他想到,简直一模一样。

 

安赛尔被他吓得不轻,呆住了几秒,才想起去饮水机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蹲下身递到他面前。

 

安德切尔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接。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安德切尔吐完花之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抓着栏杆的手还在发抖,但在气势上仍然不输,摆明了问题得不到回答绝不善罢甘休。

 

这样对峙了十几秒后,安赛尔叹了口气,把水杯搁到一旁的台阶上,妥协了。

 

“编号PA42的是行动预备组A4的术师干员,他的代号是史都华德。”

 

 

 

 

史都华德。

 

安德切尔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几个音节围着舌尖绕圈,有着熟悉的触感,扯动胸腔里微微的痒,粘滞了呼吸的节奏。

 

那个瞬间很多画面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遍野繁花开落,漫天星芒升起,很长很长的路途通向无人知晓的终点,旅人斜倚在火车窗边,缓缓地哼着无名的歌,指尖飘飞着纯白的雪。

 

是记忆是梦境还是大脑拼凑加工出的残破光影,安德切尔已经分不清了。

 

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自己心脏的位置,感受到加速的心跳,一下下敲击着胸膛,恍若深埋骨血的悸动。

 

浅显的事实不言自明。

 

他想他低估自己了,此前他想如果能见到他喜欢的那个人,他或许能感觉出来。

 

太低估自己了。

 

原来一个名字就已经足够。

 

 

 

 

再次开口时他已经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史都华德……现在在哪?”

 

 

 

 

安赛尔用智能手环发了两条简讯,对安德切尔说说跟我来。

 

他带安德切尔走的是通往医疗部病房的走廊,安德切尔力气还没恢复,慢慢扶着栏杆,跟在他后面。

 

“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都华德他……”安赛尔闭了闭眼,组织了一下语言,“三天前你们一起出任务时,伤得很重。”

 

 

 

 

在安赛尔的叙述里,安德切尔大概勾勒出了事情的全貌。

 

三天前的时候,安德切尔还不是病休状态。

 

毕竟虽然矿石病干扰了记忆,但他的判断能力和作战技能并没有因此削弱,罗德岛神经系统问题比他严重的干员比比皆是,只要找对方法,一样能在战场上发挥价值。

 

安德切尔在作战中存在的问题是他会不定时地忘记一些重要信息,比如任务目标和集合路线,解决方法非常简单,只要有个他信任的人陪他一起行动就行了。

 

那个人就是史都华德,同组的队友里,玫兰莎和卡缇是近战,安赛尔作为医疗干员需要顾及全局,陪同他的当然是同为高台输出的史都华德最为合适。

 

至于还有没有别的主观因素,安赛尔保留了意见。

 

三天前的那次任务,本来只是他们俩的一次常规侦查,却因为各种意外,和敌人起了正面冲突。

 

具体经过安赛尔并不清楚,但在没有地形优势的情况下,两个高台输出对上近战士兵,劣势可想而知。

 

“求援信号是你发的,医疗队赶到的时候,史都华德已经失去意识了。”安赛尔伸手在自己肩部到小腹比划了一下,“这么长一道刀伤,触及了主要血管,失血过多,脏器受损,再加上源石法术滥用,矿石病会趁着他身体最虚弱的时候蔓延。”

 

身后安德切尔的脚步停下了。

 

安赛尔在内心暗叹一声。

 

他继续解释,根据战术部门的还原,安德切尔和史都华德两个人当时已经安全离开了包围圈,最后突袭他们的,应该是一名重甲士兵。

 

如果那个重甲士兵选择的偷袭对象是史都华德的话,他根本没有造成伤害的机会,厚重的铠甲对史都华德的法术无效,他的一个强力击就能让对手丧失行动能力。

 

所以,那个士兵本来的目标,应该是攻击穿透不了重甲的安德切尔。

 

史都华德替安德切尔挡了那一刀,同时用法术击杀了敌兵。

 

安赛尔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医疗队给史都华德做应急处理时安德切尔一直在大雨里站着,雨水淌湿他的头发顺着深色的发梢滴落,晕染开他白色衬衫上沾染的大片的血红。

 

“是因为我……”安赛尔想要把他拉到避雨处时被他挣开了,他固执地站在原地,目光停在那一片血色上喃喃低语,“……是我的错……”

 

那时他的声音和现在一样,是抖的。

 

 

 

 

“史都华德的伤势超出了医疗部常规处理的范围,我们在回到罗德岛之前,就请示了凯尔希医生,决定立即进行手术。”安赛尔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明,“在刚进手术室时,他短暂地恢复过一会意识,那个时候……只有我和其他几个负责准备手术的医疗干员在。”

 

“所以,”安德切尔苦笑了一下,“是那个时候他让你瞒着我的是吗?”

 

安赛尔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为了不让我怀疑,你来我们宿舍收拾了他的东西,嘱咐玫兰莎和卡缇什么都不要告诉我,”安德切尔慢慢说,很多东西在他脑海里逐渐串联成型,“……我留给自己的那张便利贴,下半部分也是你撕的吧,不对,那面墙上还残留有其它胶痕,所以本来就不止那一张便利贴。”

 

“平时给失忆的我解释情况的是他,给我泡咖啡的是他,在战场上陪同我的也是他……”安德切尔手不自觉地握拳,指甲狠狠刺进肉里。

 

他说不下去了,低头紧紧咬住自己的唇,鼻子泛酸。

 

“他是不是觉得反正我都会忘,反正我就算想起来了第二天还是会忘,他是不是觉得我最好就这么一辈子想不起来,就因为我自己都记不得,就可以擅自替我决定我该知道什么?”

 

 

 

 

安赛尔不知道如何应答,他从未见过安德切尔如此情绪化的表现,他知道,安德切尔这番话问的不是自己,而是作出决定的史都华德。

 

那天史都华德醒的时候,很轻的念了一声安德切尔的名字,然后问旁边的安赛尔“安德切尔怎么样了?”

 

安赛尔回想起安德切尔当时的状况,只能笼统地回答说“他没受伤。”

 

“那就好……”史都华德虚弱的笑了一下,“那就,什么都别告诉他,只要到明天……”

 

史都华德没能说完那句话就再次陷入了昏迷,但安赛尔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到明天,安德切尔就会忘了这一切。

 

 

 

 

手术的成功率极低,说和听的双方都把这当作遗言。

 

所以尽管有所犹豫,安赛尔也无法拒绝史都华德这最后一个请求。

 

“何况你那个时候的状态……确实很让人担心。”

 

安德切尔那天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抬头看着门上亮着“手术中”的灯,对其他人的询问和劝说毫无反应。本来因为失忆的关系他和大部分干员就形同陌路,现在更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你应该知道,你的遗忘症状和睡眠时长存在很大程度的正相关。”安赛尔说,“那天你在手术室外面熬了通宵,不肯去睡觉,大概也是猜到了一觉醒来会忘记所有事情。”

 

但人是不可能一直不睡觉的,尤其是安德切尔这样病灶在脑部的患者,理论上更需要充足的睡眠。最后医疗组别无他法,用上了镇静剂才强行让他去休息。

 

安赛尔在履行对史都华德的承诺时想法很简单,如果行动预备组A4减员一人已成定局,那他至少可以让为此悲伤的人少一个。

 

史都华德和他都希望安德切尔日后的生活不要受此影响。

 

可谁知道又遇上了致命花吐症。

 

强烈的无力感逼出了安赛尔的一声叹息,身为医者,他不仅无力救护重伤的队友,连让剩下的队友平静地生活下去都做不到。

 

他停下了叙述,低头就看见刚才给安德切尔递水时袖口沾上的血,不禁喃喃自语道:“我怎么跟他交代啊……”

 

 

 

 

 

安德切尔站在安赛尔身后一米的地方,从刚才安赛尔开始讲述时,他就没有再前进一步,一只手用力地抓着身边的栏杆,肩膀微微颤抖,嘴唇紧紧地抿着,脚尖不自在地挪动了几下,全然没有了刚才逼问安赛尔时的气势。

 

过了十几秒,他才再度开口,语气近乎恳求,“但他还活着……对吗?”

 

安赛尔看了他一眼,点头。

 

神色却没有丝毫轻松。

 

 

 

 

凯尔希医生的主刀下,手术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即便如此,收效也不甚理想。

 

“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刚刚在办公室时,凯尔希这样告诉安赛尔,“手术也只能缓解源石扩散带来的器官衰竭,至于剩下的,只能看他自己的免疫能力,能不能减缓源石扩散的速度。如果他还能够醒来,就还有希望。”

 

然而患者重伤虚弱的状态往往会给矿石病可乘之机,在这种时候指望患者自身的生命力,希望渺茫。

 

 

 

 

安赛尔把安德切尔带到重症监护室前时,周围没有别的干员在,走廊的灯为了省电被关上了,只有病房那一扇向外的玻璃窗里还发着莹莹的光。

 

安德切尔站在离玻璃几米远的地方,无端地觉得上面蒙了一层朦胧的水汽。

 

安赛尔带了路就离开了,脚步声消失在远处的楼梯转角,空气里除了安德切尔的呼吸,就只剩下医疗仪器运行的轻微电流声。

 

他向前走了两步,隔着玻璃观察重症病房内部,房间里不过一张床位,却被各种的仪器塞的满满当当,冷白色灯光照射下,一切都被镀上了冰冷的无机质色彩,寂静得令人心里发慌。

 

病房里唯一变化着的是床头的心电图,绿色的线条在黑暗的屏幕里起起伏伏,起起伏伏,像是随时要被夷平的峰谷。

 

他把手掌贴在玻璃上,玻璃的触感和灯光的色彩一样,一片冰凉。

 

一窗之隔,沃尔珀族的少年躺在病床上,脸庞没有一丝血色,神情却安详地像一场普通的睡眠。各种仪器所包围着他,真正连接在他身上的却很少,满屋子的仪器像是冷眼旁观的看客,注视着病床上少年生命的流逝。

 

安德切尔的呼吸有些颤抖,他想起他了。不,不应该说是想起,从他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从寒檀告诉他北极罂粟特性的时候,从几天前他独自在宿舍醒来的时候,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心里有这样一个身影,那个因为遗忘而空缺了一块的心房,在此刻终于被填补完整。

 

“史都华德……”他轻轻用指节叩了叩平滑的玻璃,“史都华德?”

 

史都华德当然听不到,病床上的少年苍白得像早春的残雪,与周围白色的被单融为一体,只有身体微弱的起伏暗示他一息尚存。

 

他的体内生与死正在进行最激烈的拉锯,表面上却平静得古井无波。

 

安德切尔呆呆地看了很久,他们之间隔着冰冷的玻璃,像隔着一条分明的界限,史都华德把他划在了界限之外,在最后的时刻里,不允许他靠近一步。

 

刚才一时的愤怒早就过去了,他现在只觉得委屈。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低声呢喃,贴在玻璃上的手轻轻滑落。

 

回答他的只有静默。

 

 

 

 

安德切尔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走廊里没有向外的窗户,失去了日光的辅助时间判断就失去了标尺。时间在他的呼吸声里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不敢去想一同流逝的还有什么。

 

当他再次吐花的时候,吐出来的已经没有多少花瓣了,几乎全都是血,暗红色的血浆落在瓷砖上渲染成形状诡异的海域,让他又想起那个梦境。

 

他已经明白那个梦境的寓意了,那不是什么玄妙的预言,那是他最恐惧的记忆留下的碎片。那个凉意透骨的雨天里他手掌下怎么也止不住的血,受伤的人轻轻握住他的手说已经没用了。

 

那个人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居然只是让他不要再白费努力。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让他记住,什么都不给他留。

 

 

 

 

吐血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剧烈的眩晕让他无法支撑身体,他靠着墙壁坐下来,四周一阵天旋地转。

 

失血,虚弱,呼吸道损伤,这样下去,他恐怕也没有多久可活。

 

真是讽刺,史都华德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救他一命,连让他见证死亡都不肯。谁想到死亡那么快又找上了他,大约有些事情就是萨马拉的死神,无法逃避的命运。

 

界限分明又如何,史都华德把他推得再远,到头来还是殊途同归。

 

 

 

 

安赛尔又来了一趟,给他带了一个三明治,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表示现在嗓子痛得什么都不想吃。

 

“那……”安赛尔拎着那个被拒绝的三明治,很想帮上忙又无能为力的样子,“我去给你倒杯水?”

 

“咖啡吧。”安德切尔说,“多谢了。”

 

安赛尔点点头,走出两步后又想到什么似的退了回来:“咖啡要加些什么?”

 

“无所谓。”他摇了摇头,“能防止我睡着就行。”

 

他绝对不能再遗忘了。

 

 

 

 

安赛尔走了,过了一会又提着一大壶黑咖啡和一只纸杯回来了,把两者往他面前一放。

 

“凯尔希医生说,其实脑部矿石病感染的患者,不建议摄入咖啡因,可能刺激病情恶化加速。”

 

安德切尔“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满杯咖啡送到嘴边。

 

“凯尔希医生还说,”安赛尔一声叹息,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进去等。”

 

 

 

 

病房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安赛尔给他打开门时,他甚至不敢迈步,总觉得这个空间里从地砖到空气都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闯入者任何一点轻微的动作都会使眼前脆弱的场景化为碎粉。

 

病床比一般的床铺稍高些,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曲起手臂,小心翼翼地趴在床铺的角落,把下巴搁在臂弯里。这样他的视线几乎与史都华德齐平了,两个人之间只剩下不到十厘米距离,鼻尖几乎碰到枕头的边缘,他连史都华德安静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视角很熟悉,他突然意识到,两个人在同一个宿舍住了那么久,他有多少次像这样默不作声地靠近,悄悄打量对方睡梦中的容颜?

 

他喜欢眼前的人,不管从逻辑还是感觉上推断,这都是最确凿的事实。这种感情满得从心房溢出来,滴落在胸膛里带着一点酥痒,像长在心口上小心翼翼开放的花,新生的花瓣柔嫩娇弱,却有着明亮温暖的色彩。

 

但这一切让他心里泛起的却是一种难以言明的酸楚,他明明那么喜欢史都华德,却唤不回任何关于对方的记忆,所有的过往都藏在破碎的梦境和他人的叙述里,而他却一无所有。像是虔诚的旅人穷尽一切到达了心中的圣地,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贡品。

 

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比任何时刻都更为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每次醒来都会记忆清零的病患,不比一个初生的婴孩更加无助,失去了他人的庇护他就是一张任人绘制的白纸,随时可以被利用也随时可以被毁灭。他给不了他人什么,却必须依靠他人的保护活着,史都华德想要用自己的命换他一命本来就是笔不合算的买卖,现在更是失去了意义。

 

“为什么要救我……”他轻声喃喃,伸出手触碰到史都华德的掌心。

 

他或许知道那个答案,一天前这个答案还是支撑他寻找生路的动力,但此刻已经不再重要了。

 

茫然和恐惧紧紧攥住他的内心,在安静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他尝试着去说一些话去打破这片寂静,像平常聊天一样讲那些生活里琐碎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说,一句一句没有中断,直到他发现自己已经第三次讲到早晨卡缇捡名牌时碰翻了牛奶的事。

 

失忆的人,本来就没有多少可说的,他停下来,再次陷入那片压抑的沉默。

 

他真正想对史都华德说的不是这些。

 

“我在害怕,史都华德,我害怕……”他闭上眼,感受到声音的颤抖,“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如果你死了,我是不是连你的存在都会忘记?”

 

安德切尔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说下去,那种可能性太过可怕,他不愿去想象。

 

他仅仅遗忘了史都华德两天,这两天里他的心上人独自在病床上与死神搏斗,他却在遗忘里悠闲自在岁月静好,他明白史都华德为什么让安赛尔什么都不告诉他,但这只会让知道真相后的感受更加残忍。

 

他回报不了这种体贴,更承受不住这份残忍。

 

最后一次吐出来的,染血的北极罂粟还被他攥在手心里,柔软的花在掌心的温度里枯萎,似乎要融化入暗红的血色。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脆弱的花瓣,血红映入金色的眼眸,喉咙里撕裂般的疼痛依旧留存。他想他不会再忘记了,如果史都华德真的熬不过来,至少安德切尔做得到记住他到生命最后一刻。

 

恐惧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决绝的平静。

 

“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轻声说,赌气般的戳了戳史都华德的手。

 

“别想丢下我。”

 

 

 

 

 

史都华德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十岁那年,他为了采集一株昂贵的药材补贴家用,在没有任何护具的情况下去攀爬家乡的雪崖,一脚踩空从几十米高的悬崖上摔了下来。

 

那时他仿佛能听见自己全身上下一寸寸碎掉的声音,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死定了。

 

但是并没有,柔软的枯草和残存的积雪救了他一命,入夜时他在雪地里醒来,睁眼看见金色的月亮挂在天边,积雪下家乡的北极罂粟破土而出,摇曳着浅色的花朵,在月光下如同晶莹剔透的水晶。

 

现在他就被困在这一幕梦境里,没想到自己对多年前的这个场景还记得如此清楚,或许是死里逃生后的风景总是分外赏心悦目,以至于他这一次濒死也未能忘怀。

 

他从雪地里起身,抖落衣摆上的残雪和草茎,虽然身处记忆里的场景,他身上的衣服却还是最后一次出任务时穿的,肩胛到腹部还染着大片血迹,与眼前平静安详的美景格格不入。

 

周遭的景物更加明晰了,他记得这座山谷里本该有一条下山的路,多年前他醒来后就是从那条路跌跌撞撞地走回了家。但现在路不见了,只剩下峭壁和积雪,还有遍野的北极罂粟在月色下开放,隐隐约约引导人走向远处的谷口,谷口弥漫着纯净的辉光。

 

不知来时无有归路,月下花海有如素银渲染琉璃铺道,指引的或许真的是极乐往生。

 

这倒是蛮符合他对于死亡的想象的,安静而富有仪式感,微风拂过脸颊似有某种圣洁的召唤。

 

他想他可以安详地面对死亡,尽管对于一位少年人而言这样的觉悟未免太过老成,但他已经没什么不甘。他嘱托了友人,安排了后事,队友们或许会为他难过,但这是无可避免的,最终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去。他再无挂碍,他死得其所,如果真的能够决定自己死亡的时机的话,那当下就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身上的伤口已经不痛了,他隔着衣物按压那道刀伤,又想起冰冷的金属刺入身体时锐利的痛苦。他还记得那时安德切尔惊慌的眼神,萨科塔少年手忙脚乱地试图阻止那些喷涌的血液,却注定徒劳无功。

 

回忆起安德切尔令他的心脏猛得揪紧,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他知道无论再悲伤痛苦,安德切尔第二天醒来都会忘记。但他还是止不住地担忧,担忧成了一种习惯就很难改掉了,他平时担心安德切尔执行任务时忘了地图,担心他忘了戴眼罩晚上睡不好,担心他忘了在咖啡里加糖苦得咂舌……现在他照顾不了安德切尔了,所有担忧就一齐围上来,搅动着他内心的平静。

 

安赛尔和其他医疗部的干员会照料好他的,史都华德安慰自己,病理性的遗忘反而能使安德切尔免于悲伤,好好地平静生活下去——至少他是这样希望的。

 

耳边的风声不停,像是无言的催促,史都华德却不急着起行。他站在原地想着安德切尔,想他们从相遇到同行到并肩作战,那些记忆中的画面一一在眼前浮现,说不清是增添了还是消磨了他面对死亡的勇气。

 

但是身处绝境,他已然没有选择。

 

史都华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举步准备向着谷口的光芒走去,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风声变了,不再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而变成了一种轻声的絮语,像是有人在对他说话。他凝神去听,那些句子却又不清楚,模糊的呢喃微微颤抖,像是倾诉又像是挽留,熟悉的音色敲击着他的心房。

 

他停下脚步,轻轻咬住唇,皱起了眉,他不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风声撕碎了低语,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说什么,他低声问,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语声已经在风里静默下来,像是打定主意就这样和他一起迎接最后的结局。

 

他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下意识回头向身后看去。周围的景象在他回头的那一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厚重的乌云遮住了月光,山谷两侧的峭壁上积雪融化成了暗红的血液,漫过满地北极罂粟,从远处的谷口涌来,向他脚边聚集,逼得他连连后退。

 

记忆里他归家的那条路不知何时重新出现在了他身后,道路尽头消失在一片迷雾里。史都华德不再犹豫,转身踏上那条小路拔足狂奔。

 

 

 

 

 

迷雾散去。

 

所有感观在同一个瞬间回归他的身体,伤口的疼痛骤然清晰,源石在血液里游走侵蚀着体温,痛苦和寒冷肆虐着每一根神经,他却感觉到了掌心传来的一丝暖意。

 

全身都没有力气,他努力了几次才睁开眼。很多年前他在家乡的雪地里醒来,首先看到是天边金色的月亮,现在他在罗德岛的病房里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天使金色的光环。

 

安德切尔趴在他床边,身边放了一壶已经见底的咖啡,偏头枕在自己臂弯上,伸出的手搭在他掌心里,浅色的睫毛在阖上的眼帘下疯狂颤抖,偶尔露出一线金色的瞳孔,仿佛正在醒与睡的边界上徘徊斗争。

 

很多念头同时从史都华德脑海中闪过:现在过去了多久?安德切尔怎么样?他是不是很久没睡了?他不是嘱托过安赛尔不要告诉他了吗?还是说,那寥寥几句对话不过是他重伤下的幻觉?

 

然而所有念头之下,他本能地为安德切尔的陪伴感到心安。

 

自己还活着,这竟然是他最后才意识到的事实,尽管无比虚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整个身体的剧痛,但他真的还活着。

 

他又努力地偏过头去看安德切尔,安德切尔与他肌肤相触的面积不过方寸,却十分温暖,那一点热流似乎能顺着手掌一直流淌到四肢百骸,给这具冰凉的躯体一点象征生命的温度。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手指,握住了安德切尔的手。

 

 

 

 

 

安德切尔其实没有睡着,他只是太困了。安赛尔带来的咖啡壶已经空了,黑咖啡纯粹的苦涩让他几乎失去味觉。矿石病感染大脑后,他的状态就没有好过,集中不了注意力,打不起精神,时不时就会犯困。

 

前一晚他因噩梦失眠,今晚又撑了一个通宵,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但他还没有到极限,还没有,除非源石现在就把他的脑子给吞了,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到了极限。

 

病房里的时间仿佛不会流动,心电图绘制着重复的图案,仪器发出持续的电流声,药液输完了一袋自动补上下一袋,病床上的人始终呼吸清浅,像是永远不会死去也永远不会醒来。

 

他就是在这样的单调循环中走了神,大部分脑细胞都已经推翻意志力的统治进入了罢工状态,但仍有一小部分兢兢业业地坚守岗位,使他保留了对外界事物的最后一丝警觉。

 

是以当手被握住时,他迅速地清醒了过来,睁开眼正对上史都华德淡蓝色的眼睛。

 

“……史都华德?”

 

安德切尔愣住了,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正在做梦。

 

史都华德很轻地应了一声,费力地抬手,替他把落在眼角的碎发拨到耳后。

 

安德切尔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对方蓝紫色的眸子里承装着一汪温和的笑意,仿佛漫天轻柔的雪落在清澈的湖泊里。

 

他本来有很多事想问他的,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要一个人独自承受痛苦,擅自决定我的置身事外。

 

可是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又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心脏被各种各样的情绪填满,反倒把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嗓子眼。

 

被史都华德握住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紧,一滴泪水落在手背上溅起,像一朵小小的花。

 

“你醒了……”他小声说。

 

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突破了极限,他鼻子一酸,喉咙中的哽噎逐渐放大,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顺着脸颊滚落。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控制不住自己哭得浑身颤抖。

 

 

 

 

史都华德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在全身上下的疼痛中格外突出。

 

“安德……”

 

他想问他怎么了,却又讪讪地停下了。

 

还能是怎么了。

 

愧疚混杂着担忧撕扯着史都华德的心脏,安德切尔压抑着地抽泣像是对他的决定无言的指责,他想他做错了,尽管他还没想清楚具体是哪错了,但他从未见过安德切尔这么难过。

 

他艰难地抬手,想要拭去安德切尔脸颊上的泪水。

 

“……对不起,”他轻轻说,每一个嘶哑的字音都让伤口剧烈地抽疼,“安德……别哭。”

 

“为什么……”他听见安德切尔杂在抽泣中破碎的语句,“为什么不告诉我……”

 

史都华德哑然。

 

“什么都别告诉安德切尔”是他在清醒的那短短几秒钟里做出的决定,什么都没来得及思考,当他在手术室短暂醒来并意识到自己还有机会留下句遗言时,那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只是不想让安德切尔伤心,如果安德切尔能就这样忘了他,或许就不会为他的死亡难过,或许能够更好的生活。只是濒死时这么一闪而过的念头,产生了他对安赛尔的那个嘱托。

 

所以为什么呢?他不知道。

 

他喜欢安德切尔,自己生也好,死也罢,总是希望能让对方过得好一些。

 

事实证明他就是太自负了,自以为事情都会按自己想象的发展,自以为自己可以替别人做出正确的决定,到头来才发现所谓正确不过是错觉。

 

很久以前安德切尔刚开始失忆的时候,瞒着所有人谁也不告诉,最后被他发现了——那个时候,他对安德切尔承诺过什么?

 

“如果以后再忘了什么事情,有什么想不起来的,都告诉我,让我讲给你听。别瞒着我,别自己扛着,让我帮你。”

 

结果最后是他要利用安德切尔的遗忘来隐瞒。

 

“对不起……是我的错。”他低声重复,轻柔地拭去安德切尔眼角的泪,握住他颤抖的手,“……对不起。”

 

 

 

 

等到安德切尔止住抽泣,他袖口已经全部被泪水浸透了。他轻轻蹭了蹭史都华德伸出的手,莫名觉得刚才哭得有点丢脸。

 

大概他平时也不这样。

 

他确实有点生气,也有点委屈,但那些在生死面前统统变得无足轻重。隐瞒和欺骗也不是不可接受,只要史都华德还在就好。

 

史都华德还在看着他,眼神里充满担忧和其它安德切尔叫不出名字的情绪。

 

安德切尔眨了眨眼止住最后一点泪水,感觉到情绪慢慢被安抚下来。

 

哭过一场之后,脑细胞逐渐归位了。他想起安赛尔说过,如果史都华德能醒来,就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他“唔”了一声,坐起身,开始考虑要不要联系一下医疗部。

 

然而他刚刚坐起身,就看见史都华德脸色变了,眉头皱了起来,原本在他脸侧的手顺着脖颈滑落,拈住了他的领口。

 

“史都华德?”

 

史都华德没有回答,在他领口搓了一下才松开了手,指尖上沾着点点血迹,开口时声音沙哑。

 

“怎么回事?”

 

安德切尔呆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这一天没有换衣服,两次吐花时带出的大量鲜血都浸在了白色衬衫上,刚才他趴在床边的角度正好给挡住了,现在那那片的血迹才露出来,难怪史都华德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花吐症啊,他都快忘了这件事了。

 

安德切尔这才想起他的症状再不解决就会危及性命的事实,刚才视死如归的气概已经荡然无存,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在犹豫。

 

他该怎么说?

 

“……花吐症?”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史都华德低声问。根据安赛尔的说法,花吐症在罗德岛已经流行一阵子了,史都华德会知道也不奇怪。

 

安德切尔想着,局促地点点头,搁在枕边的手无意识地往回缩。

 

四目相对,病房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太安静了,安德切尔想,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史都华德看着他,好像在等待一个下文。

 

安德切尔咬着唇,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明明之前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他现在就是说不出口了。

 

不曾预料的纠结心情令他悄声叹了口气,刚刚坐起的身体又蜷了起来,重新回复了趴在床边的状态。

 

他觉得自己至少花了一个世纪来心理建设。

 

“那个,其实我……”

 

刚刚开口,微不可闻的声音就被截断在了一个轻柔的吻里。

 

史都华德轻轻靠了过来,手掌贴在他颈后,小心翼翼地碰上上他的唇。

 

安德切尔呆住了。

 

很凉,很软,像在暖冬的第一片雪里融化。

 

“我喜欢你。”史都华德贴着他的唇轻声喃喃。

 

既然身处绝境,何必再推开彼此。

 

 

 

 

 

两个月后,清晨。

 

半透明的晨曦穿透舷窗的玻璃,照亮他从被单下露出的素白脚踝,映出柔和的光。安德切尔握着一张完整的便利贴阅读了几遍,然后抬头看向身边的人。

 

“史都华德?”

 

“是我。”沃尔珀族的少年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杯饱含甜味的咖啡,顺手揉了揉他因为刚起床而分外凌乱的头发。

 

“你叫安德切尔,现在是罗德岛行动预备组A4的狙击手,在罗德岛接受矿石病治疗。”

 

“我是史都华德,你的队友兼舍友,现在也是,嗯,”史都华德笑了一下,“你男朋友。”

 

安德切尔“哇哦”一声,顺势往他怀里一滚,争取最后一点赖床的时间。

 

“我的伤是几个月前受的。”捉住那只想要触碰他绷带的手,史都华德解释,“已经没有大碍了,别担心。”

 

安德切尔把手缩了回来,史都华德低头看着他,眼睛里浮动着淡蓝色的晨光。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史都华德轻声说,“我再也不会瞒着你了。”

 

 

 

 

 

 

 

 

 

 

 

“唔,窗台上那盆花是什么?”

 

“是北极罂粟,是我家乡的一种花。”史都华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阳光下薄如蝉翼的白色花朵,“你之前拿了种子种下的。”

 

“北极罂粟……它有花语吗?”

 

“有,北极罂粟的花语是爱。”

 

史都华德俯身,吻住安德切尔柔软的唇。

 

“是绝境中的爱。”



 

 

 

 

 

 

晨光微熹,繁花盛放。

 



 

 

 

 

——end?——

 

 

 

附:

 

 

 

 

 

 

 

安德切尔便利贴完整版:

 

现在你什么都记不得,不要恐慌,这是病理性失忆造成的。

 

如果你冷静了,那想知道什么,都去找史都华德问。

 

如果你没冷静,还是去找史都华德,跟他待在一起就不会恐慌。

 

 

 

 

——end——




从不见天明写完后就一直在写这篇,算来二十多天,是我所有一口气写完的文中耗时最长的,中途几次想直接be结局算了,最后还是坚持把最开始的构想写完了

最开始的想法就是,大部分花吐症文中,阻碍告白的都是患者的隐瞒,那如果患者自己想通了,却因为对方的隐瞒而无法治愈呢?

文的前半段藏了很多暗示史都华德的点(很多就是明示吧啊喂),比如PA4冰箱里没有冰块,是因为他们有行走的制冰机(?)

有空会专门写写他们俩的便利贴




多聊两句这次活动的剧情。

好像有不少人被这次活动拉进了史都玫,但是个人觉得,活动剧情里那段和语音里体现出的史都华德很关心玫兰莎体现的程度是一致的,不如说,就是因为史都华德的关心过于坦荡,才让我觉得他们没什么

史都华德和香草聊家乡那段有一点互文的意思,关于离开偏远的家乡出来闯荡,虽然史都华德没有透露自己的经历,但和香草也许是相似的

顺便史都是真的强,可以跟煌谈笑风生可以夸香草的源石虫长得比一般好看,感觉真的是跟谁都应付得来(除了他弄不明白的安德?)



 


评论(13)
热度(715)
  1. 共7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羽淼 | Powered by LOFTER